35.第三十五章

江晚晴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册页，薄薄的一本册子，有几页都翻烂了。

小寺人感激地看着他，道了声‘多谢秦大人’。

可那人留给他的，竟然只是一个清冷的背影。

先帝去的不是时候啊。

小天子吸了吸鼻子，谨慎翼翼的开口：“那……那母后呢？”他俄然难过起来，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忍不住哭出了声：“母后呢？我要母后，把母后还给我……呜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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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安宫。

七年了。

他的双拳捏得骨节泛白，眉眼之间尽是冰霜：“隔着一副金丝楠木棺材，你觉得他能闻声？”

等那行人仓促走过，他才敢起家，转头望向此中一人的背影。

钢铁练就的心，这一刻也软了。

――摄政王凌昭的母亲。

那双眼波流转之际，曾倾倒了多少世家公子的美目，波澜不惊的死寂中埋没的……

“摄政王这一返来，如果畴前的事看开了，放下了，倒还好，只怕他还记取……”

那只小狗就像能听懂似的, 俄然从笼子松开的门跳了下去，撒开小短腿，一溜烟似的从角门的缝里钻了出来。

小天子才几月大就没了娘，江皇后养了他几年，母子情深，偏又出了事，现在连先帝都去了，好不成怜。

只因除了圣祖天子的遗孀，她另有一个身份。

“可不是？若没有当年的一场风波，江皇后和他本是……唉！”

在畴昔的几天里，她俄然从一个寂寂无闻的太妃，一跃成为统统人争着凑趣的工具，就跟作梦似的。

泰安宫里住的不是先帝的妃嫔，而是小天子的祖父、圣祖天子剩下的妃嫔，现在也没几小我了。

此中有一名姓张的侍卫，前些日子因为捉猫倒霉, 丢了好大的面子, 此次好不轻易等来一次机遇, 便摩拳擦掌的，想将功折罪，力求在摄政王面前表示本身，第一个就要闯进院子。

他一走过，氛围都阴凉很多，四周的压迫感耐久不散。

不久，一双男人的黑缎靴子就这么闯进了她的视野，停在目光所及之处。

凌昭沉默地站立，衣袂纹丝不动。

曾经的两心相许，现在的相对无言。

江晚晴背对他，温馨地跪在地上，头顶一朵红色的绢花摇摇欲坠，她的人也像是凄风苦雨中，一朵将坠未坠的白梅。

只见一只半大不小的狗儿，不知从那边跑了出去，身上湿漉漉的，尾巴摇的正欢，绕着她转了一圈，又走到江晚晴的身边。

江晚晴轻叹：“福娃是先帝的骨肉，就是我情愿用性命相护的孩子。而王爷……”她回过甚，红着眼睛，目中泪光闪动：“……您会善待他么？”

那人身形颀长，比旁人起码高出半个头来，背影也是一样的冷硬笔挺，像雪中劲松，又像永不会弯折的长/枪。

秦衍之跟在背面，拎着狗笼子，身边的小寺人也给他撑了伞, 只是仓促之下，到底顾及不到关在内里的小狗。

她走畴昔，哈腰抱起小狗，低头问：“小东西，你是如何跑这儿来的？”

宝儿仓猝伸开双臂，挡住主子，怒道：“小牲口，不准靠近我们娘娘！”

多么熟谙的一双泪眼，曾无数次在他的梦境中盘桓。

摄政王发话，侍卫和寺人都停了下来，无人胆敢再出声。

最后两个字落地，就连向来有笑面虎之称的秦衍之，现在也变了神采，暗中替这位勇气可嘉的江皇后，捏了一把盗汗。

前几天殿中哀哭之音不断，便是在这炎炎夏季，听着也叫民气生凉意，现在倒是平静了很多。

小寺人长长出了一口气。

头两天哭灵的宗亲命妇们，体力不支倒下的，可不止一个两个。

过了足有大半个时候，外头响起了一阵骚动，不是雨点落下的碎音，更像纷至沓来的脚步声。

清楚就是纯粹的挑衅。

*

西边儿的李朱紫循分了两三天，这日早上又哭了起来，哭声如泣如诉，厥后下起了雨，李朱紫许是哭累了，也听不见声气了。

江晚晴动也不动。

宝儿心头一惊，从进长华宫到现在，她从未听皇后娘娘说过这么悲观沮丧的话，就仿佛当真万年俱灰，不想活了。

她看着他，就像看着一个不相干的人：“……七弟。”

江晚晴深吸一口气，向着永安殿的方向，慎重跪下，脑海中飞速掠过穿到当代后，所遭受的各种烦恼和酸楚旧事，眼圈儿很轻易就红了。

身边传来火伴们的窃保私语。

直到她被拉出门，直到门关上，完整隔断了室内的两人，她口中的‘娘娘’还是全无惧色，安然直视执掌生杀大权的男人。

一名小寺人擦了擦额头的汗，昂首看一眼刺目标日光。

张侍卫满心只要建功，并无防备，俄然落空重心，直往前倒下，摔了个五体投地。

但是，江晚晴的眼神是冷的，眸中的泪不是为了他，说出口的话语，更是字字如刀：“七年了，我一向记得，那年宫廷家宴，你仓促寻借口回府，举杯喝酒而未有祝词，始终欠了我一句皇嫂。”

此时正值隆冬盛暑，这风吹在脸上都是热的。

宝儿吃了一惊，脑筋里嗡的一声，抱着小狗呆立了会儿，才手忙脚乱地跪了下来。

他刚收回目光，忽见一道高大的身影往这边来，前面跟着很多侍从，忙定了定神，随身边的宫人侍卫一道跪下施礼。

凌昭道：“衍之。”

李太妃叹了一声：“你父皇……他去了一个处所，临时回不来。”

宝儿天然不肯，她固然懵懂，但也晓得现在的摄政王满怀敌意，不肯就此分开江晚晴身边。

宝儿挣扎不开，一步一转头，泪如雨下：“娘娘！娘娘！你放开我――”

女人青丝如墨，乌黑的发丝间，唯有这一朵绢斑白的刺目，不但明示着她身为先帝遗孀的身份，也在提示他――七年，物是人非。

秦衍之心领神会，笑了笑，叮咛下去：“这雨一时半会的也停不住，你们都下去，找个处所避雨，长华宫乃是后宫重地，不是你们能踏足的，狗儿既然跑进了正殿，我陪王爷出来就是。”

宝儿担忧道：“娘娘，您如何跪下了？快起来，外头下这么大的雨，您也不怕跪伤了腿脚――唉呀！”

可贵明天是阴雨天，江晚晴用过早膳，便在偏殿里看书。

“我猜是泰安宫――传闻皇上夜里哭的短长。”

不是热出来的，纯粹是吓的。

倒是宝儿清脆地应了声：“多谢王爷！”

孩子还小，哭声尽是稚气，就这两天，小面庞瘦了一圈。

秦衍之瞥见了，趁他迈开步子的顷刻，不动声色地伸出腿，绊了一下。

小天子红着眼，用肉肉的小手揉了揉眼睛，带着哭音问：“太妃娘娘，父皇呢？父皇去哪儿了？”

这下子侍卫和宫人们慌作一团, 为首的侍卫从速批示人，开门去追狗。

小狗水汪汪的眼睛无辜地望着她，呜呜叫了两声，像是在撒娇，见宝儿和江晚晴都不理睬它，便渐渐走到门外，抖解缆子，洒出毛上沾着的雨水。

别人高腿长，走起路来龙行虎步，玄色缎面的靴子踩在水洼里，水珠四溅，大氅的下摆跟着他的步子，起起伏伏。

李太妃瞧着内心也难受，愁眉不展，不知如何安抚他才好。

江晚晴把书往中间一丢，用几块碎布挡住，平静自如：“小容子，你出去瞧一眼。”待容定出去了，她让宝儿服侍着穿上了鞋子下榻，又指着窗外一处，问道：“永安殿是在这个方向，我没记错，对吗？”

话音方才落下，外头高耸地响起容定的声音，少年一贯清润暖和的声线，决计的扬高了：“拜见摄政王殿下，摄政王殿下万安。”

*

四周的寺人轰笑起来。

先帝的金棺停灵永安殿，择日下葬。

宝儿的一颗心怦怦乱跳，顺着靴子往上，只能瞥见玄色的仙鹤祥云暗纹大氅，下摆绣着金色的边，针脚都是无可抉剔的邃密。

“不法，不法哟……”

穿过七年烦复的工夫，穿过北地的风沙和帝都的雨，穿过冷香凝织而成的无形巨网，她终究转头，再一次望向他。

怀里的小狗都感遭到了摄政王的雷霆之怒，不安地扭动着小身子，秦衍之抱紧它，对着宝儿挤出一丝笑容：“狗儿淋湿了，这位女人且随我出去，寻一块帕子擦擦它的毛发。”

宝儿抿嘴一笑：“算你乖觉，没把雨水洒在娘娘身上。”

因为狗儿是献给皇上的，如果淋湿了，摄政王定然不喜，是以那小寺人又惊又怕, 眼神镇静, 秦衍之见了, 微微一笑, 脱下身上的大氅，盖在笼子上。

容定倒是警省：“娘娘，外边――”

江晚晴悄悄道：“听的见如何，听不见又如何？总之先帝一去，我全数的盼头、活活着上的意义，也全都没了，只剩一个福娃……”苗条纤细的脖颈缓缓垂下，语气染上了哀思：“……他是先帝独一的孩子。”

秦衍之扬了扬眉，见这小宫女憨憨傻傻的，不由低眸笑了一下。

窗外雨声渐大，雨点敲在窗棱上，一声声好像击在心间。

李太妃就是此中之一。

氛围呆滞了半晌。

四周的宫人故意软的，现在都冷静垂首拭泪。

院子里的脚步声渐近，模糊掺杂着水花溅起的细碎响声。

到了长华宫四周, 秦衍之垂在身侧的手动了动，低低咳嗽了声。

“怎会不记得？当年圣祖天子驾崩，摄政王回京奔丧，进宫觐见先帝和江皇后，回府后呕出一口血，生了一场大病，都说是过于哀思而至，依我看啊，八成是气的。”

“他这是往哪儿去呢？”

凌昭听得肝火上涌，气道：“又不是你生的。”

秦衍之拧眉，不顾这小宫女的抵挡，一手抱住狗，另一只手强拉住她的手臂，把她拽了出去。

江晚晴走到打扮台前，拈起一朵早备下的红色绢花，簪到挽起的发髻里，又拿起屉子里的一串翡翠玉念珠，紧紧捏在手中。

李太妃挥了挥手，遣退试图上前把小天子抱下来的嬷嬷，柔声道：“福娃乖，快别哭了……”

他终究名正言顺地回到这座囚笼似的宫殿，回到她的身边，因而整座门庭寥落、不复昔日气度的长华宫，他的眼里只要一人。

江晚晴数动手里的念珠，端倪不动，语气倒是心如死灰的绝望：“心死了，身子便成了一具空壳，保养的再好，又有甚么用处。”

大氅下的手垂垂握紧，凌昭死力压抑暗潮涌动的心境，淡淡道：“雨天湿气重，起来发言。”

宝儿靠在一边的书架子上，眼皮子直打斗，闻声声音，茫然地昂首。

“摄政王疆场上待久了，这气势当真骇人。”

“唉，也是不幸。”

秦衍之望着主子的背影，见他走的这般急，连伞都顾不上了，暗自感喟，接过寺人手里的伞，道：“都下去吧。”

宝儿和容定陪侍在侧，天灰蒙蒙的，雨声泠泠，宝儿有些困乏，连连打呵欠。

李太妃哄了半天，总算把小天子给哄睡了，可没一会儿那小小的孩子又醒了，这回也不大哭大闹了，只一小我缩在床角，不幸巴巴地擦眼泪。

室内清楚飘散着清冽的冷香，但凌昭的鼻息之间，缭绕不去、展转难消的，倒是那一年的血腥气，他的一口血吐在衣衿上，班驳淋漓。

宝儿倒是听不懂的，看着摄政王比窗外的大雨更阴沉的神采，又是惊骇又是奇特――先帝比王爷年长，皇后娘娘是他的皇嫂，叫他一声七弟又如何了？正揣摩着，模糊想起那天晋阳郡主闯来，仿佛曾说过……娘娘自小是一口一个‘七哥’唤他的。

“秦大人，这伞……”

大热的天，他后背的盗汗湿了衣衫。

宝儿怀里抱着小狗，空不脱手扶江晚晴，只得把狗儿往秦衍之怀里一塞，也不管他是谁，接着快步走回主子身边，小声道：“娘娘，奴婢扶您起来。”

“……气的？”

她惊叫一声，捂住嘴连退两步，退到了柜子边。

世人纷繁领命，刚抬开端，却见摄政王抢先一人，已经走进了院子里。

宝儿不明以是：“是的，娘娘。”

凌昭的目光停在素白的绢花上。

凌昭眼底的冷霜，终究化成了铺天盖地的风暴，狂怒地吞噬统统。他动了动唇，声线紧绷：“――秦衍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