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一章
“喔!”殷世儋俄然惊叫一声,“御史郜永春弹劾王崇古、张四维的!”他拿起文牍,读起来:“臣督理河东盐政,今已告完。此中利弊,故再言之。盐法之坏,由势要横行,大商专利。如吏部侍郎张四维父张允龄,乃运司老商,兼并盐窝;宣大总督崇古弟王崇教,系运司大商,嘱托先支。此二臣者,类皆嗜利忘义、阻公营私。乞将张四维亟赐罢斥,王崇古姑行惩办。”
“玄翁,居正觉得,还是先让兵部题覆吧。”张居正说着,向高拱使了个眼色。
“于公,错失一大利机;于私,一百多口身家性命!”王崇古两眼发直,寂然瘫坐在椅上,幽幽地说。斯须,他蓦地站起家,指着王诚道,“你,这就出发去京师,谒见中玄相公!”
王诚递过书筒,王崇古神情严峻地抽出阅看。恰是高拱在吏部直房口传、张四维记录的那封书牍。阅毕,王崇古畅出了口气,叮咛王诚道:“即传令,大同巡抚、总兵,宣镇巡抚、总兵,阳和兵备道,巡按御史,辕门各官,明日酉时,白虎堂聚议!”
“纯属搅局!”张居正拥戴了一句。
“叔大,再让兵部题覆,又是扯来扯去,误事!”高拱烦躁地说。
王崇古看着被退回的奏本,连同厚厚一摞反对封贡互市的奏疏副本,大感不测,桌上摆着的早餐,动也未动。王诚在一旁苦劝很久,王崇古仍然双手紧抱,仰靠椅背,深思着。
封贡互市之议被朝廷采纳,宣大文武官员闻之悚然。此时若主张保持原议,似有与朝廷作对之嫌;若主张回绝俺答封贡互市之请,结果不堪假想,是以世人都不敢说话,白虎堂里堕入一片沉寂。
李春芳眼睛看着高拱,担忧殷世儋的话会惹怒他,再发作抵触,遂抢先道:“喔,历下,不能这么说。圣旨是发还重议,既是重议,保持原议亦无不成嘛!”
“反对者众乃料想当中,可退回重议,则未想到。”王崇古终究开口了,忧心忡忡地对王诚说,“莫非中玄顶不住压力,放手不管了?”
“这个就不必测度了。”高拱不觉得然地说,“巡盐御史巡按毕,论劾与之有关的官员,也是他的本分。”
“唉!”张居正也感喟一声,“方逢时丧母丁忧,王崇古又碰到费事,封贡互市一事,更加难了!”他俄然一顿脚,“封贡互市,乃制虏安边大机大略,彼辈以娼嫉之心,持庸众之议,计目前之害,忘长远之利,遂欲摇乱而阻坏之,国度以高爵厚禄,畜养此辈,真犬马之不如也!”
高拱一扬手:“叔大不必担忧,为成此伟业,何所惜!”他停顿半晌,非常慎重地说,“叔大,若我是以被挤而去,你接着干!总之非干成不成!”说完,与张居正拱手道别,登轿而去。
高拱闻听,堂堂宰辅国相,竟骂同僚大臣犬马不如,看来张居正真是急坏了,便笑道:“呵呵呵,叔大如果村妇,碰到此等又急又气又无法的事体,必是上街跳骂咯!”言毕,他收敛了笑容,语气果断地说,“不管如何,不能半途而废,务必达成战役,这是大局!所谓为万世开承平,其业伟哉!千载难逢!我辈遭此际会,即便拼上身家性命,也不能错得胜机!”
世人还是沉默无语。
“那好,既然诸位无贰言,就保持原议。惟在疏首,要加上一段话,把此番互市与嘉靖三十年开马市的辨别,胪陈一番。”王崇古起家道,“本部堂已备了薄席,请诸位赏光!”
高拱叮嘱道:“叔大,你给王崇古修书,让他不必担忧;子维那边,我和他说。”
王诚吃紧忙忙出了餐厅,侍从出去请王崇古换衣升堂。王崇古摆摆手,起家进了寝室,和衣而卧,双手枕在脑后,悄悄地想着苦衷。不知过了多久,朦昏黄胧睡着了。梦境里,俺答串连各部浩浩大荡南下,冲破了守口堡、宏赐堡、败胡堡,向大同涌来。大同城内顿时火光冲天,胡刀闪闪中,一颗颗人头滚落在地。倏忽间,一群锦衣卫校尉气势汹汹闯进了辕门,桎梏哗啦啦戴到他的身上,一个校尉宣读圣旨:王崇古居奇邀功,措置恰当,至北虏践踏大同,生灵涂炭。著当场处斩,传首九边!一把长长的钢刀高高举起,就要向他砍来!千钧一发之际,蓦地被惊醒了,额头上尽是虚汗。
“断断不能退!”张居正附和志。
李春芳楞了一下,欲辩论,又恐被高拱恶语顶回,本身这个首揆更加无有颜面;欲纳其言,又怕把冲突引到内阁,嘴张了张,又闭上了,无助地看了张居正一眼。
“喔,子维的书牍呢?快拿来我看!”王崇古一步跨出寝室,坐到外间的一把椅子上。
王崇古“蹭”地下床,跑到门口向外探头一看,果是王诚,不觉大惊道:“你如何在这里?”
张居正沉吟半晌,道:“会不会有人指授,迂回阻坏封贡互市大局?”
高拱沉着脸,一语不发,直到阁议散了,冷静起家往外走。他仿佛有预感,张居正会跟出来,走出文渊阁大门,转头一看,张居正公然快步走过来了。
次日酉时,白虎堂灯红透明,带兵部尚书衔的王崇古已是正二品大员,只见他身着绯红官袍,从前面的屏风中健步走出,先免了拜见大礼,开口道:“本日召诸位来,是奉旨重议封贡互市疏。请诸位各抒己见。”
“我是担忧久拖不决,老俺久等不得,呈现不测。”高拱嘟哝了一句,语气是接管了张居正的解释。
“行了行了!”李春芳制止说,又转向殷世儋,“历下,按例拟‘吏部晓得’,交给吏部区处就是了。”又叮咛书办,“抄副本,送吏部张侍郎、宣大王军门,便于二公上疏自辩。”
“禀军门,下吏出城不到百里,正遇着吏部张侍郎的急足,说张侍郎奉高阁老之命给军门投书,下吏也就随他返回了。”王诚答道。
“翻不起大浪!”高拱以不屑的腔调道。
“没想到郜永春又节外生枝!”张居正转了话题,恨恨然道。
“如此一来,本是封贡互市一件事,又平空多出按臣论劾大臣的处罚事,两件事都是逆势而行,玄翁的压力未免太大了!”张居正怜悯地说。
“本部堂思惟再三,当保持原议!”王崇古只好亮出了底牌。
“玄翁,朝议汹汹,何必直接当其冲?”张居正解释说,“让兵部来办,内阁超脱,局外掌局!”
“内阁直接拟票,下廷议就是了,何必再绕弯子!”高拱不满地说。
高拱既惊又怒,大声道:“这个郜永春,不识大抵!此何时,偏来这么一手!”
“既然发还重议,必是原议不当,方发…”殷世儋辩论论,话未说完,李春芳仓猝打断他,“好了,历下,批交兵部题覆就是了。”
“喔呀!”王诚大惊道,“若封贡互市不成,那费事可就大啦!”
“这王崇古焉能如此?保持原议,吃紧奏来,的确就是目无朝廷!”内阁中堂里,执笔票拟的殷世儋拿起王崇古新上的奏本,仓促浏览一遍,便丢于书案,气呼呼地说。
张居正接言道:“玄翁,巡盐御史即巡按,按臣论劾分歧普通,按例是要尊敬的。张四维、王崇古两位大员如果以罢去,封贡互市一事,如何停止得下去?”
“主动权在吏部,题覆慰留就是了!只是,”高拱感喟道,“时下张四维、王崇古就要注籍候旨,不能理事;更可虑者,朝臣本就强半反对封贡互市,这一闹腾,更加火上浇油了!”
高拱虽不甘心,但知张居正附和交兵部题覆,必有其因,也就不再对峙。
听得里间动静,外间传来一个熟谙的声音:“军门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