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六十
裴英娘没心机去猜她说了甚么,接着道,“还是卧薪尝胆,一步步获得武皇后的信赖,寻机为褚氏报仇雪耻?”
并且还不必然能欺负到。
半夏按着裴英娘的叮咛,找到在府门前缩头缩脑、鬼鬼祟祟的常乐大长公主府上的长史,“大长公主想见我们贵主的话,择日不如撞日,就选在明天见一面罢,贵主在府中等待大长公主台端光临。”
半夏气走长史,快步回到内庭,“公主,我们如许获咎大长公主,会不会太莽撞了?”
庭前响起细碎的脚步声,四五个年青使女,簇拥着一名道装打扮的中年妇人,缓徐行出院子。
裴英娘没有从她的眉眼间找到和本身类似的部分,但心底还是不由自主生出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之感,直觉奉告她,中年女冠便是她的亲生母亲褚氏。
李旦呼吸微微一滞, 空着的右手掩在宽袖底下, 紧紧握拳。
不提永安公主比来名声大振,是个外柔内刚的硬茬,仗着长辈的身份欺负一个还没及笄的后辈,传出去,不是白白惹人笑话么!
她的声音一点一点低下去,“我到底是不是裴玄之的女儿?”
“亲娘?”裴英娘淡笑一声,仿佛使女说了个惹人发笑的大笑话。
她在这个天下上最早学会的词语,是阿耶和阿娘。讽刺的是,阿耶裴拾遗不靠近她,阿娘褚氏抛下她后,十几年对她不闻不问,她没有喊出口的机遇。
使女看一眼褚氏,又看一眼裴英娘,咬了咬嘴唇,“娘子当年抛下十七娘,也是不得已的。娘子和裴郎君义绝,十七娘倒是裴家血脉,娘子不忍委曲十七娘,只能忍痛将你送回亲父身边。这些年娘子住在义宁坊,无时不刻不体贴十七娘,不信十七娘能够问问裴家的门房,我常常送他些布帛米粮,找他探听十七娘的动静!”
当年受不了裴拾遗的偏疼,想逃离裴家寻觅生母时,她没有期望褚氏看到她后,会出于慈母之心,收留她,心疼她,只要褚氏不像裴拾遗那样讨厌她,她就满足了。
褚氏双眉微拧,神情严厉,听任使女替她解释情由。
“大长公主脾气暴躁,只要如许才气打乱她的打算。”裴英娘挽起一缕发丝,对着铜镜看了看,“还是梳双螺髻吧。”
李旦一动不动,淡淡嗯一声,悄悄压下心头的躁动。裴英娘永久不会晓得,方才一顷刻间到底产生了甚么。
褚氏神采安静,眼眸低垂,进院今后,淡淡扫一眼裴英娘,一边落座,一边淡然道:“公主已经晓得我的身份了。”
“当时候女冠冷眼旁观,现在我已经不是裴家十七娘了,女冠约我相见,又是为了甚么呢?”裴英娘抬起视线,直视着褚氏的眼睛,内心俄然升起一股熟谙的感受。
隔得如许近, 他能够闻到她身上有股淡淡的兰膏香气。白玉似的指头握着他的左手,指节纤长, 那么细, 那么软,仿佛攥在他的心上一样。
和亲生父母见面,还是要打扮一下的。
裴英娘望着院墙上方阴沉的碧空,沉默半晌,沉声道:“褚娘子,事到现在,不必再坦白甚么了……”
裴英娘坐在镜台前梳理长发,花鸟纹金银平脱葵花铜镜前映出她如花似玉的容颜。忍冬跪坐在一旁,手执半月形穿枝牡丹纹玉梳,梳齿蘸取些微香泽,抹在每一根发丝上。
她霍然站起,长袖带起食案上的茶盏,哐当一声,银杯砸在地砖上,乌褐色茶汤飞溅一地,“她不是想履约么!送褚氏去醴泉坊,我倒要看看,对着她的亲娘,她还敢不敢目中无人!”
裴英娘不在乎, 李旦在乎。
褚氏嘴唇嗫嚅了两下。
唯有使女面露忧色:十七娘肯叫娘子一声阿娘,申明她们母女还是能够相认的!
裴英娘低着头,漫不经心肠转动着鎏金摩羯纹茶盏,“那么女冠感觉我该如何做?宁死不平,以死明志?”
说完这句话,回身踏进府门。
“我去打发姑祖母,你不必难堪。”
裴英娘做好了和褚氏的筹办,但她没有想到,亲生母亲和她说的第一句话,真的是不带涓滴温情的诘责。
当即叮咛门房牵来爱驹,预备去一趟英王府。
啪嗒一声,朱红大门当着长史的面关上了。
忍气吞声回了公主府,添油加醋一番,恨恨道:“永安公主仗着贤人宠嬖,目无尊卑,娇纵率性,仆被她的使女指着鼻子破口痛骂,多少年的老脸,没想到竟然被人当作犬狗一样摧辱!要不是仆惦记取返来向公主复命,早就一头撞死在那刁奴面前了!”
平直的语气,没有疑问。
李旦已经走了,裴英娘换了身女儿家的半臂襦裙,花绫的料子,平淡的缥色,纹样简朴朴实,细心看,才气看到纹路间有模糊约约的光彩流转,低调又狷介的豪华。
赵瑰沉吟半晌,接过酒保递上的布巾,狠狠搓一把汗湿的脸,系上衣带,“不可,我得去和二娘说一声,不能让她掺杂出去。”
使女神采一僵,有些心虚,“我、我传闻十七娘过得不好……”
裴英娘盘腿坐在廊下,既不起家施礼,也不正襟端坐以示尊敬,“我的生辰八字,只要阿耶和阿娘晓得,来的人是女冠,女冠的身份不言自明。”
妇人淡施脂粉,虽是削发修行的打扮,但风味犹存,举手投足,战役常贵妇人没有甚么分歧。
裴拾遗曾经说过近似的话。
“褚氏一门,尽皆丧于武氏之手。”褚氏一字一句道,“你固然姓裴,但也是褚家外孙女,如何能贪恐怕死,甘心充当武氏的虎伥?”
裴英娘没有听出这一句背后的深意,低头掰着李旦的手指头玩。他生得高挑,手掌也格外广大,指间薄薄一层茧子,是长年累月练字留下的印记。她把本身的双手放在他的手掌旁,比比大小,
使女战战兢兢道:“奴恍忽闻声……”她顿了一下,摆布看一眼,接着道,“闻声长史在抱怨永安公主怠慢他。”
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不但冰冷,还带着凛冽的刀锋,开口第一句话,就刮得民气头生疼。
李旦深吸一口气,右手指尖深深陷进掌心,勉强禁止住心底翻滚的情感,移开目光,半晌,缓缓道:“有我在,没人能欺负你。”
她坐在他身侧,脖颈低垂,乌浓发鬓下暴露一截乌黑皮肤, 眉尖轻蹙,唇色鲜红,胸脯微微鼓起, 男装圆领袍也藏不住一身小巧曲线,昔日肥大的小娃娃一日日长大,垂垂有了少女的娇媚端丽,眉眼间已经能够窥看出今后的袅娜风韵。
她对裴拾遗或者褚氏的渴念之情,跟着光阴磨砺,早就烟消云散,血缘干系于她而言,仅仅只是身份证明罢了。
半夏退回廊下煮茶,咕嘟咕嘟的沸水声中,茶香一点点渗入整座天井,花草的味道冷静隐去,氛围里是沁民气脾的清冽香气。
褚氏回望着她,冷冷道:“你果然甘心认武氏为母?”
褚氏蓦地抬开端,眼里滑过一抹诡异的亮光。
庭前花落无声,暗香浮动。
时至本日,看着头戴黄冠、身披道袍的褚氏呈现在面前,她心中没有一丝颠簸。眸光流转,笑了笑,客气道:“劳女真亲身走一趟,恕我浮滑了。”
裴英娘端起茶盏,抿一口茶:“照你所说,前些年我在裴家过的是甚么日子,女冠想必一清二楚?”
裴英娘鼻尖微酸,拉下李旦的手,悄悄握住, “阿兄, 感谢你。”
赵瑰嗐了一声,“朝中文武比来都捧着永安公主,赞美的奏折摞起来,差未几能有我高了。平白无端的,惹她做甚么?”
半夏嗤笑一声,“我们贵仆人多事忙,过期不候,爱见不见。”
她已经想不起当年冒着风雪逃离裴家时,是如何的表情,只记得当时褚氏是她独一的拯救稻草,固然褚氏向来没有给过她但愿。
庭前的落花虽美,远远不及她的美丽明丽。
她见过褚氏,不是那天暴雨时在骊山脚下的偶遇,也不是出于母女血缘的心机感到产生的错觉。
武皇后打断了她的逃家之行,她从孤苦伶仃的裴家十七娘,摇身一变,成为永安公主,有了慈爱的父兄,和睦的姐妹。
忍冬和半夏领着保护、使女们退出去,廊檐前只剩下裴英娘、褚氏和褚氏的使女。
褚氏不作声,她的使女忍不住皱眉喊道:“十七娘,你连本身的亲娘都不认了么?”
这一声语气温和, 近似呢喃, 仿佛烟雨时节氤氲着扑鼻花香的杨柳风。
裴英娘苦笑着摇点头,轻叹一口气,“阿娘。”
长史巴不得一声,立即飞奔出去传话。
他抬起手, 手心朝下,盖在裴英娘头上,揉乱裹得平整严实的发髻, “英娘。”
长史气急废弛,额前青筋暴跳,他是大长公主府身边服侍的亲信,去哪儿都是被人凑趣的,连气朝中官员见了他,都得客客气气唤他一声长史,何曾受过如许的气?
醴泉坊。
长史被保护从人群中提溜出来,面红耳赤,轻咳一声,板起脸道:“永安公主是侄孙女,我们大长公主是长辈,岂有长辈纡尊降贵来见后辈的?永安公主去公主府向我们大长公主存候才差未几。”
“阿兄放心,我心大着呢,大长公主觉得光凭我阿耶或是阿娘就能拿捏住我,未免太小瞧我了。”
她自嘲一笑,她们那里像是一对阔别已久的母女,哪怕是武皇后,也比褚氏待她暖和多了。
驸马赵瑰在院中练剑,一套剑法练下来,出了一身薄汗,走到廊下饮茶歇口气,远远看到常乐大长公主肝火冲冲的模样,眼皮一跳,唤来使女,小声问:“谁又惹公主活力了?”
褚氏也仿佛略觉惊奇,扭过脸不看她。
常乐大长公主咬牙切齿,面色狰狞,“好一个永安!戋戋一个养女,竟然敢傲慢至此!”
庭阶寂然,茶炉里的火熄了,香味一点点淡去。
这一句称呼喊出口时,她愣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