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力扶将倾不顾身（一）
“节帅，现在盛王才是天下兵马元帅，建宁王不过……”
人间最恨存亡别，铁铸男儿亦泣血。
“素叶军的战车团竟遭人偷袭，霨郎君还从未吃过如此大的亏吧？”高仙桂正思忖间，蓦地看到县衙上空，一面残破的安西军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莫非以殿下之意，当聚重兵出潼关，与叛军决斗于河洛？”
元载话未说完就被王正见打断：“某之问无关朝局，只为考校殿下的兵略，元判官多虑了。”
“若殿下掌兵，当以何策安定幽燕之叛？”王正见的答复非常跳脱。
“潼关？！”王霨与卢杞面面相觑。
“掌兵平叛……”建宁王愣住了。
“高司阶，高枢密率千余华州残兵南下死守蓝田，数次击退叛军打击，终保城池不失。不料霨郎君搬救兵即将到达时，平卢别将史朝义突施暗害，高枢密身负重伤，眼下正接管素叶军医的救治。”张颖伦三言两语便道清来龙去脉：“霨郎君也刚到达县衙，正在门口等待司阶。”
王霨正要侧耳聆听，却见涕泗横流高仙芝拼尽尽力吼道“霨郎君，潼关危矣！”
“封节帅他……”高仙桂顿觉天旋地转、泪迸肠绝：“快带某去见兄长！”
“霨弟，某离京前见过霄云郡主一面，她因伴随贵妃娘子被困于大明宫中……”高云桂低声道。
王霨虽早推测急于上位的李亨会不择手腕斩断李隆基与宫外的联络，可听到本应驰骋疆场的懦夫无辜丧命，他还是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健儿恨不疆场死……”
“田贼当断则断，败而稳定，不成小觑。然他岂知吾军中藏有一支奇兵。”建宁王李倓笑着对苏十三娘拱了拱手。在北庭军出井陉前，早有公孙门弟子乔装潜入常山城，故北庭军对城中叛军意向了若指掌。
“封节帅为庇护高枢密，已中箭身亡……”张颖伦黯然道：“卫别将也遭重创。”
“请大人明示。”建宁王有身先士卒之勇，然其毕竟年青，与敌对垒、料敌制胜的经历还甚是匮乏。
“几乎忘了！”忧心不已的高仙桂顾不得擦拭血迹，仓促取出圣旨递与王霨：“贤人亦诏素叶军进京护驾勤王。”
曾风华绝代、威震碛西的一代名将，现在连一句简朴的话都说得含糊不清。
“殿下有如此见地，实属不易。但以某之见，平叛之肯綮，不在河洛，亦不在河东，而在常山。叛军之巢穴，皆在幽燕；安贼之精锐，云集三川。自幽州至洛阳，蜿蜒若长蛇，常山则为蛇之七寸，断之则蛇首尾不成兼顾，南下之叛军方寸必乱，定思北归。”王正见的眼界远非建宁王可比：“田承嗣乃安禄山麾下首屈一指的智将，岂能不知常山之战关乎天下大局。”
高仙芝却顾不得回应族弟的问候，紧拉住王霨的手颤声道：“霨郎君……河中……河中兵马使李定邦……”
雨洗常山阵，笳喧细柳营。
“东西二京乃国之腹心，年初叛军陷洛阳，四海动乱，天下骚然，贤人一夕数惊，朝堂高低皆以光复东都为念。”建宁王并未直抒己见。
“河北义兵！幸亏节帅早有防备。”王勇不等王正见命令，当即翻身上马，与李纪一起率两千摩拳擦掌好久的黠戛斯轻骑出营向南。
王正见话声未落，城南夜空蓦地一亮，烛天火光送来模糊的厮杀声。
“安贼之恩，皆盗于贤人和朝廷，田承嗣等将焉何执迷不悟？”建宁王甚是利诱。
“霄云……”王霨本想着她已顺利撤至西郊庄园，孰料横生枝节：“不可，我得去救她！”
“田承嗣乃安贼亲信，以狡猾闻名于河北，元判官切不成轻敌。”沉着批示士卒围歼叛军的王勇分神提示道。白马银甲的勇将马璘则早已一骑抢先，挥槊荡敌。
数百身披蓑衣的叛军轻骑驰入唐军大营，欲在雨夜保护下奇袭围困常山城的北庭军，驱逐他们的倒是寒光闪闪的长枪和密如牛毛的弩矢。
“孺子可教也！田承嗣若惜身保命，早可一起北遁至幽州，何必困守孤城？”王正见抚须而笑：“安禄山背弃纲常、犯上反叛，迹近禽兽，然平心而论，其很有识才用人之能，深得军心。田承嗣将门以后，世受国恩，却甘为叛军独撑危局，浑不顾本身安危，可爱可敬可叹……”
病榻它侧，一头大汗的素叶军见习医师薛雅歌正使出浑身解数救治气若悬丝的高仙芝。
不等王霨吟完诗，神采惨白的高仙芝俄然咳血不止，浑浊的血沫染红了高仙桂的铠甲。
“云舟……”听闻高云舟返回长安，面无赤色高仙芝脸上出现一丝忧色。
“谨慎半路有埋伏，吾陪汝同往！”苏十三娘跃上紫骍马，如离弦之箭，消逝在夜色中。
“竖子可爱！”高仙桂须发皆张、横眉切齿：“封节帅目光如炬，为何没看清此獠的真脸孔！”
“潼关……潼关……”高仙芝脸上的忧色并未减轻。
“潼关易守难攻，出关邀战，弃长就短，非智者所为。”建宁王点头道：“以某之肤见，河东虎视河洛，应严守潼关流派之余，分兵光复河内，奇袭洛阳侧翼。”
天宝十四载（755年）三月初三亥末时分（早晨22点多），伴着若远若近的金鼓声，气喘吁吁的高仙桂在素叶军参谋张颖伦引领下，驱马进入血流漂杵、死伤累累的蓝田城。
“兄长怎会在蓝田？”高仙桂惊诧失容。
建宁王如有所悟：“莫非田贼并不筹算逃遁，而欲死守常山，等候救兵？”
“岳父大人，常山以南诸郡县多已归正，归顺朝廷。我军安营于城北，扼守常山通往幽州之锁钥。田贼困守孤城，欲脱身必定北上，现在故布迷阵南攻颜氏兄弟统领的河北义兵，难道南辕北辙？”李倓虽贵为皇孙，然对王正见甚是恭敬，两人暗里相处，仿佛平常百姓家的翁婿。
“勤王……”王霨一脸苦笑，素叶军方才在蓝田城外遭受数千马队偷袭，战车团死伤惨痛、各营军器丧失无算，能帮手剑南军收回蓝田关已属万幸，谈何进京勤王。
“兄长！”高仙桂飞步跨入残破不堪的蓝田县衙，跪倒在一息尚存的高仙芝身前。
“蓝田关……”高仙芝满脸焦心。
方才蓝田县城即将被叛军霸占之际，他与崔圆及时赶到，一万剑南精锐在李晟带领下排挤鹤翼阵型，以下山猛虎、出海蛟龙，自西向东突然杀入鏖战好久的疆场。弓弩手构成的鹤喙将麋集的箭矢洒向力倦神疲的叛军轻骑，马队构成的两翼则疾若旋风冲破层层禁止，直刺敌阵中心，试图围歼敌将。
“分内之事，何足挂齿。恨只恨搏斗怀州桑梓的田乾真不在此地，不然吾必手刃此贼！”一身劲装的苏十三娘杀意滚滚。
“田贼何其蠢也！”伴随王正见观战的北庭判官元载嗤笑道。
“兄长，某来蓝田路上巧遇回城报捷的云舟，潼关不是安然无恙吗？”心境稍稍安定的高仙桂终究插进话来。
“不对！”凝眉长思的北庭兼河东节度使王正见忽道：“某观田承嗣用兵很有章法，从不做徒劳之举。夜袭我军，恐是声东击西之计……”
“高枢密有薛小娘子照顾，定会转危为安。”卢杞扯了扯王霨的衣袖后用力扶起高仙桂：“仙桂郎君，听闻汝是受命出城？”
“李定邦勾搭叛军偷袭华州，某已知之。”王霨急声道：“高枢密，汝放心将养身材。”
“殿下可知田承嗣并无弃城而逃之意。”王正见抚须道。
“长安城中讹传潼关失守，乱成一团，五杨宅被暴民付之一炬，大明宫也被团团围住，李先生奉圣意诏北庭王都护、朔方李节帅、安西席副使、剑南崔副使、陇右刘破虏、沙陀骨咄支等率兵进京勤王。但某一起行来，见很多出城查探飞龙禁军的袍泽遭人袭杀。”高仙桂泣不成声：“兄长，长安城外动乱不定，扶危定乱、帮手贤人，皆离不得你！”
霜刃冲天星斗暗，铁甲染尘月色寒。
李晟一手调教出真源马队队经剑南战事淬炼、甚为精干，他们与素叶牙兵别离担负鹤翼阵的翼尖，以一当十、纵马突进，逼退人困马乏的曳落河，消弭蓝田之围后乘胜追击。
“枢密勿忧，崔副使与李晟已率兵摈除残敌，多亏枢密浴血苦战，叛军力量弱竭，剑南军正追亡逐北，光复蓝田关不在话下。”王霨忙欣喜道。
“霨郎君勿急，某有一策……”卢杞较之心急则乱的王霨要沉着很多，而贰心中已模糊感觉，高云舟一定能安然进入长安。
绵绵春雨的万千柔情，洗刷不去充塞六合的兵戈之气。三月初三深夜，蓝田城外战事方歇，幽燕之地，常山（今河北正定县一带）城北，高耸的冲杀声突破春夜的安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