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碧波尽染英雄血(十二)
更加可骇的是,素叶海军船坚砲利、练习有素,进若蛟龙出水,一击翻江倒海;退如金鳌归海,顷刻一舸无迹。平卢军七拼八凑的战船,底子不是敌手。
“诺!”高仙桂担忧地看了眼王霨,上马拜别。
“父亲……”王霨满腹委曲,却哑口莫辨,他脑中蓦地跳出白居易的“周公惊骇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若数年前安禄山在征讨契丹之战中身故,多数会以“声望振于绝漠,捍御比于长城”留名汗青;若今后素叶军兵强马壮,本身莫非会服服帖帖顺从长安的乱命?想到此处,王霨不由出了一身盗汗。
“霨儿退下。”王正见不待王霨说完,朗声道:“永王殿下奉诏节制江淮诸军,某与犬子天然依令而行。”
史思明飞身上马,正欲挥鞭,却听标兵急声禀道:“节帅,渠南三里外有楼船逼近,从旗号看应是永王李璘。”
思来想去,史思明决意南下洛阳,以臣服之态博得安禄山的信赖,并劝其攻掠江淮,斩断唐廷粮饷来源。
“碍手碍脚的家伙,你们和北庭军自相残杀吧。”史思明厉声道:“传某军令,田乾真、史朝义依计调转马头,缠住敌军。渠东诸部,速速过河,齐攻素叶军!”
“父亲大人……”王霨正欲请王正见鸣金出兵、瓜代后撤,背后却传来短促的马蹄声。
当然,史思明向来不是等闲伏输之人,在营州苦寒之地,随随便便就放弃的人只配给人当牛做马,唯有刚毅不拔之辈方能出人头地。故而撤退之前,史思明令平卢军布下重重圈套,并以飞鸽将曳落河调至睢阳四周。若素叶军贪吃咬钩,不死也要让它脱层皮;若王霨谨慎不追,对史思明的大计也无所毛病。
“高别将所言不差。”汗流浃背的南霁云道:“殿下担忧顺风行舟太慢,故命卫别将、张明府一人双马,先行而来。”
落空对水网河道的节制,平卢军不但没法将临渠靠水的睢阳城困死,反而不时面对后路被抄的风险。神出鬼没的素叶海军令史思明甚是忧愁,他衡量数日,终究定下退兵之策。
“无妨。”王正见和顺却又果断地抽回击臂:“用兵之道,奇正相生、虚真假实,以攻为守、以守为攻,此兵之变也。永王令我军恪守,意在里应外合,重创叛军。为黏住平卢军,当示敌以弱。然若一味呆守,徒增敌之气势……”
“殿下现在身在那边?带有多少兵马?”王霨对李璘的横插一脚有些不耐。
史思明清楚,眼下他与安禄山看似密切无间,但早在他就任平卢节度副使、知留后事之时,曾光着屁股一起长大的两人已芥蒂暗生、嫌隙渐长。田乾真名义上归平卢军统辖,可史思明信赖,曳落河伴同南下不无监督之意。只是安禄山尚依靠平卢兵马的襄助,故而让曳落河与平卢军兵分两路、若即若离,以免适得其反。
“某本想擒住一二平卢军武将,印证李晟所见。目前观之,平卢军进退有度、安闲自如,可见史思明留不足力,并未尽力打击睢阳。由此可知,史家父子并不甘心唯安禄山马首是瞻,李晟所报确实无疑,并非敌方故布迷阵。既然如此,穷追猛打徒劳无益、于事无补,不若出兵回城,从长计议。不过史思明狡猾如此,退兵亦非易事,必须谨慎应对。”
年青气盛的王霨公然中了平卢军以退为进的骗局,高大粗笨的战船困于铁链网中进退不得,成为活靶子。更妙的是,急于脱困的素叶军公然强攻离宫,自投坎阱。
“何为心胸异志?”王正见厉声道:“不遵圣意、不奉上命,是否为心胸异志?”
“猖獗!”王正见斥道:“汝部下不过数千兵马,便生违逆之心。若尔拥兵十万,与安贼有何差别?”
可惜数月前,盛王一夕身故,太子李亨接任天下兵马元帅,史思明攀龙附凤之途陡但是断,宗子史朝义也几乎丧命乱军当中。
“幸有卫别将和张县令,某才躲过一劫。”王霨叹道:“只是史思明连施奸计,吾父受伤、士气已沮,鏖战无益……”
“高别将,请速报永王殿下,北庭诸军,定将竭尽尽力与平卢叛军周旋,助殿下大破逆贼!”王正见鼓起中气,朗声道:“不过平卢叛军兵精马壮,史思明用兵狡猾诡谲,还望殿下万勿轻敌。”
史思明本觉得睢阳可一鼓而下,孰料千余守军在张巡带领下奸计百出,生生拦住了平卢军的守势。不过张巡部下兵微将寡,史思明坚信睢阳的抵当不过是徒劳的挣扎,即便再来三两万唐军也不在平卢健儿话下。
“父亲……”王霨宿世影象中,坐镇江淮的李璘因卷入玄肃二帝争权旋涡,与在灵武即位的李亨心生不睦,被忠于李亨的诸将击败,兵败身亡。
素叶海军的横空出世,完整打碎了史思明的好梦。早在营州之时,史思明就留意到王霨一手打造的素叶军步骑兼备、东西锋利,具有不俗战力。可史思明从不知素叶军暗中还编练了一支海军。
史思明倒是没那么悲观,江淮守军天然不堪,然其地江河纵横,倒霉马队作战;且唐廷一方又不是傻子,必定会调兵遣将,加强防备。
睢阳城乃宋州治所,南控江淮,北临河济,彭城距其左,汴京连于右,实乃东南襟喉。夺下睢阳,方能顺通济渠南下,攻伐彭城、临淮诸郡,进而霸占扬州。
史思明推测南征不会一帆风顺,但他并未想到,南下之路竟然如此盘曲,刚出门就撞上硬骨头。
“安禄山心胸异志,谋危社稷,为天下百姓之祸,某天然要除之而后快。”
突如其来的变局令史思明不得不另辟门路,重觅良策。范阳军一部虽趁盛王身故杀入关中,可惜功归一篑,未能攻破潼关。长久混乱后,唐军在哥舒翰统帅下敏捷稳住阵脚,导致安禄山主力止步于崤函山道,望长安而不得。
骄阳旗号万马,南风鼓角千帆。
“霨军使,永王亲率万五江淮义从和两千于阗轻骑破浪而来,间隔行宫不过三四里地。”高仙桂听出王霨对李璘的一丝思疑,忙道:“殿下听南校尉言素叶军堕入埋伏,急令全军升帆来援。”
“王都护、霨军使,永王殿下有令,命北庭、素叶二军缠住叛军,待江陵诸军里应外合,全歼史贼!”来不及上马的高仙桂气喘吁吁,衣不解甲的南霁云紧随厥后。
平卢马队与曳落河掀起的滚滚沙尘当然骇人,但王霨岂是贪恐怕死之辈,只因看破史思明的实在筹算,他坚信已无需求与平卢军玉石俱焚。何况王正见嘴角不竭有鲜血排泄,可知其伤势远较所言要重,王霨毫不肯冒涓滴风险令父切身处险地。
“卢郎君所言不差……”王正见话未说完,胸腔若分裂的风箱,猛地咳嗽不止。薛雅歌不等王霨叮咛,疾步上前为王正见评脉诊断。
潼关未破、关中安定,平卢军若单独西进,风险重重。何况西行必经之地云州尚在朔方军包抄当中,回纥部又在北方虎视眈眈。
平卢军的投奔对安禄山而言可谓雪中送炭,既解了后顾之忧,又增加了生力军,困于雄关之下的范阳军士气大振。安禄山投桃报李,命史思明全权批示攻略江淮之战。毕竟诸将皆知北强南弱,江淮守军不过是些孱羸不堪的州县连合兵,而江淮又是大唐富庶之地,攻伐江淮准能吃得满嘴流油。
“王霨鼓捣出来的石砲公然好用,可惜,轧荦山眼恍惚了,心还夺目,不肯多给某石砲……”
“没上过疆场的李家纨绔,晓得如何带兵布阵吗?只要打倒王正见父子,李璘将束手待毙!”史思明不屑道:“搂草打兔子,打中个皇子也不赖!但愿王正见别临阵脱逃……”
“霨儿,汝自入京以来,锲而不舍杯葛安禄山,其源为何?”
关于此段公案,史学界或言李璘意欲盘据东南、粉碎平叛大局,罪无可恕;或言李亨气度局促,杀弟立威,禽兽不如;或言李隆基命李璘东巡,以分李亨之权,导致骨肉相残……但不管本相如何,王霨对李璘都没法经心全意信赖,故高仙桂护送永王离京之时,王霨曾暗中提示其对李璘要不远不近,怕的就是高仙桂被永王连累。但孔殷之间,王霨一时没法将胸中重重忧愁诉说清楚。
“父亲大人,吾忧永王不明敌情,使诸军坠入险地,令将士白白送命。”
“王都护、霨军使,刚才东岸人喧马嘶,想来躲在幕后的史思明已按捺不住;西岸平卢叛军与曳落河合流,来势凶悍。我军在行宫遇挫,士气正沮,王、马二将担忧节帅安危,民气浮动,登船退兵实为上上之策。只是军令难违,为今之计,适时素叶步兵高踞大堤、背靠舰船、结阵恪守。”很久不言静观王正见父子争论的卢杞忽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