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延寿笔与龙珠丹（十四）
我心底长叹了口气，算是蒙混畴昔了。林妈妈拉着我的手念念叨叨：“不瞒你说，本来的海棠也是官宦家的出身，识字知书，能与客唱和，在她以后的芙蓉芍药，皆不识字，总有些常客抱怨几声。现教着识起几个字来，倒也不难，难的是要有才情，那些豪客，就好这一口。”
我抿嘴笑了笑，“她既不肯识字，那常日里爱做些甚么？”
小丫头恋慕地赞了一回，感慨道：“妈妈若也肯教我读书，我必然比芍药她们上心很多。”
这回倒是去不前厅了，门外来人引着我到了一处园子，恰是熙春明丽时，园子里一株怒放的老桃树，树下早有人安设下了书案与香炉，作出了一派风雅状。
画师背对着我已然就坐，正打量着那株桃花的景色。我走到他身侧施礼，轻声唤道：“韩画师。”
我与他面面相对，连转头分开的机遇都没有，一颗心不由沉到了底，看来要教人戳穿了，不知师父是否来得及赶来救我。
“韩先生？”我放下笔问道：“妈妈这就要我见客？”
芍药红彤彤的菱唇一勾，娇嗔道：“何必妈妈应许，韩画师你瞧，抱瓶抱瓶，便是取了保安然的好彩头，配上与芍药相类的牡丹，又多了几分繁华慎重。现在临安城中因花魁选人接连失落的案子，闹得民气惶惑的，赵知府也是寝食难安，他如果瞧见了我以抱瓶之姿入画，定然欢乐。你说，林妈妈还会不该许？”
韩画师忙站起家，躬身道：“女人要改画像自是不在话下，但是林妈妈那边……可应许了？”
“如何没有，妈妈特地请了韩先生来教，我都跟着认了好些字，可就是没教会芍药她们，韩先生叮咛下的功课，芍药都要我做出来对付。”小丫头不屑地撇撇嘴。
那画师蓦地回顾，我却怔在了原地，那位韩画师，原是见过的，恰是两次到铺子里来买龙珠丹的那位公子。
“吃酒、骰子、都雅的衣裳头面……除了读书识字，有哪样她不爱的。”说到这个，小丫头的怨气又更重了：“她特别爱打赌，运道又差，常常输了钱返来便拿我出去，捏着个错处就要吵架。”
这些事儿听得我惊心动魄，本还想着要将所听到的捋一捋，待师父来时好奉告他。可还来不及细想，门外就有人在请：“海棠女人衣裳换得了么？韩先生来了。”
他还是半悬着笔，踌躇中渐渐暴露迷惑来：“海棠女人……有些面善，是否在别处见过？”
芍药也不理睬我，独自向韩画师娇笑道：“我思来想去，上回送去选花魁的那幅画，过分寡淡，本日听妈妈说画师要来给海棠mm作画，便擅做主张来了，烦请画师替我再弥补上抱瓶的姿势，可好？”
我不敢再迟，免得教人觉着拿乔，便从速应了一声，带着小丫头出门。
前朝的旧诗，偶听师父说过一回，粗简易懂，便记着了。
我在桃花树下坐着冷眼旁观着，内心缓缓地就明白了两桩事儿。一是韩画师内心暗埋没了对芍药的恋慕；二是芍药毫无芥蒂地提及花魁选人失落案，她该与此事无关。
她说得头头是道，韩画师沉吟着不语，面色并不如何都雅。
正不知如何说话时，园子外头一阵脆爽的笑声，笑得非常放肆，紧跟着笑声走进园子的，是一身锦衣华服的芍药，手里抱着个明白瓷瓶子，里头养着十数枝大牡丹，肆无顾忌地就横到了我与韩画师之间。
小丫头吸了吸鼻子道：“就是呢。这里的女人，哪一个不想从速攒够了赎身钱，好离了北里，以芍药的进账，如果缩节些，早就够本了。但是海棠姊姊你可晓得，她至今无分文梯己，不但没有，外头还欠着好些帐呢，讨账的还来百花楼闹过几次，哪一回不是妈妈替她挡了的。”
她一面说着，眼在我身上扫过，点头道：“既是有才情的，便更要贵重些，这身衣裳可使不得，一会子我命人予你换一身，你清算清算，韩先恐怕就快到了。”
我从怔忪中回醒过来，心底暗自光荣万分，自不敢再在他近前逗留，忙走到那桃树下，遵循他的叮咛，执起一管笔，抵在半张的口唇间，倚案而坐。
我才刚放下的心突地又蹿到了嗓子眼，勉强撑起一点笑意，估摸着也是笑得极丢脸的：“韩画师，谈笑了……我……”
“女人家的，爱打赌？”这倒是在我料想以外的。
我系着衣带，想起这小丫头本来跟着芍药，现在虽到了我这边，芍药的事，她指不定也晓得一二，便一面随便闲谈，一面想着如何能从她那儿问出点话来：“芍药本来也念过书么？”
她虽骄横张扬，现在我却一点儿也不恼她，因她的呈现正破解了我的宽裕，我至心实意地冲她扬起笑容：“芍药姊姊来了啊。”
韩画师提笔打量了我半晌，仿佛是在构思如何运笔作画，过了好久也不见他动笔，我的腰有些耐受不住了，又见他犹踌躇豫的有些难堪，这也难怪，他画完了当选花魁的十二花，现在再来画我，委实是难为他了。因谅解到他这份难堪，我也不知如何，便歉然道：“海棠姿色平淡，难入画师眼了。”
“海棠女人请入坐，其间日光甚好，我们便莫要担搁了，从速作画罢。”那韩画师朝桃树伸了伸臂，竟没有将我认出。
林妈妈忙摇手，笑眯眯道：“你是我们百花楼的花魁选人，怎好随便见客。韩先生是来替女人作画的，芙蓉病了，她的画像该从十二花中撤下来了，重新替代上你的。”
林妈妈伸了脑袋过来看，渐渐地一字一字地念，本来她也是识字的。念罢她的欣喜更甚：“百花楼里缺的就是能识字断文的，这下可好了。”
我回房未几大工夫，林妈妈公然命小丫头重新送了衣裳来，摸在手上衣料也丰富了些，终究能摆脱身上这一身，我欢畅地抖开衣裙，虽不及我来是师父给的那一身，到底好过那些遮不住前胸，又教人透不过气儿来的轻浮衣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