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五章 长安来使(一)
拂耽延自行换下才刚上身的家常夹袍,因来的是使臣属文官,戎袍鳞甲总不应时宜,一回身,风灵已从阁房捧出他的深绯小科绫罗襕袍服制。
这回风灵倒至心实意地笑了:“你若果然感觉对我不住,无妨略作些还报。”
“晚膳约莫是不得归家了,你自先用,不必等我。”拂耽延一面穿戴起来,一面叮嘱,“晚了便先歇下,莫要熬着等。”
“太宗在时,原就有拜托兵部之意,此事你亦晓得,却因柳奭从中作梗,才重回了西疆……”拂耽延喉咙里发干,艰巨地一字一句道:“现在柳奭既倒,贤人便成心秉承先帝遗命,召我回长安整肃兵部,我知你不肯再踏足长安……”
拂耽延漫不经心肠“恩”了一声,撩起袍裾大踏步地走出正屋,风灵倚在门边,望着他穿过内院拜别,心神总宁息不下,暗自胡乱测度:才刚送了要升调他回长安主持兵部的邸抄过来,使者便接踵而至,不知是朝堂上改了主张,还是来紧催的,抑或是来瞧瞧他戍守西疆七载,可生了异心……
风灵心头无端一跳,望向拂耽延的眼神竟微微惊骇。常日里提及长安她内心虽膈应,大抵总还能平平待之,本日乍然听闻拂耽延将要升调回长安,她这内心头也不知怎的,说不上来的提吊。
现在风灵虽身在万里以外,用心绢绸的谋生,并不决计留意朝事,可朝堂上瞬息万变的大风大浪她倒是晓得一些的。她不知多少次为拂耽延这些年远远地离了朝堂上的血腥纷争感到光荣,现在这景象,她仿佛嗅到了些甚么令她不安的气味。
“何如说?”拂耽延蓦地抬开端,眼中尽是渴求回报的火急,金褐的眸光经年稳定,即使眼角已爬上了一两道纹路。风灵瞧得心口一紧,朝他伸出双臂,“还报起来却也不是甚么难事,回长安去需求颠末沙州,待当时,容我在沙州盘桓几日,好好地祭过故交,安设了沙州城郊的佛窟,可好?”
“怎回得如许早,早知你无事,不若在营中略等等,待拾郎试了马,好将那歇与阿吉一同带回。”风灵抽回击,将他袍上的褶皱掸平,絮絮地同他闲话。
风灵的心愈发往下沉了几分,面上仍撑着笑,拉过他的手重晃,“相夫教子,打理买卖,万事俱足,此生过得最好的日子,莫过于此。”
“我身子安康得很,这孩儿较那歇那会儿坐得尚稳实些,不畴昔沙州一趟,并不碍甚么事……”风灵抚摩着肚腹,忙不迭地搬说辞,好教拂耽延首肯她沙州一行。
拂耽延蓦地送了口气,光荣与惭愧一同涌上来,他不知说甚么好,只一遍各处沉声告罪:“对不住,对不住,总要你屈就……”
“上半晌尚在营中,午间得报,有邸抄到了,便回都护府衙房去瞧。”拂耽延低声道。
拂耽延回身阖上屋门,在案前自斟了一盏茶,慢慢道:“王皇后……现在已成了王庶人。”
“长安……”她长长一吁,牵涉出心底一截子陈腐气来:“我便是再不喜那去处,你若去了,便是我归处。”
风灵渐渐放开了拂耽延的手掌,心口掠过一丝凉,堪比这辜月仲冬里吹的风。
拂耽延沉吟半晌,风灵的心便忐忑不定起来,他向来判定,应许便是应许,不该便是不该,疲塌踌躇,十之八九会有她不肯听的话。
拂耽延站起家,上前扶着她探出的双臂,将她自锦垫上搀起,仿佛对她就还报的诉求大失所望,“这本就是该的,那里能算得上偿报。朝中的意义,过了年节才有变更,你我在沙州约莫不止是盘桓几日,算着你出产的日子,怕是要在沙州诞下孩子了。”
风灵低头在他的踥蹀带上系扣着佩剑鱼符等噜苏物件,“替你热着醒酒酸汤,夜里如果吃多了酒,切莫骑马,打发人返来传个信,我教人驾车去接。”
风灵执茶盏的手腕一抖:“新后立了未曾?”
“到底是倒了……”风灵怔了好久,说不上悲喜,过了长长的一段沉默,她重端起桌案上已凉透的茶汤凑到了唇边,却并不吃茶,眸光缥缈,仿佛望向了万里以外,喃喃自语:“王氏倒,武后立,毕竟是教她办到了,只不知现在她又居住那边……”
拂耽延取过她手中的茶盏,将盏中冷茶一口饮尽,另替她斟了一盏热茶送至她手中。风灵眼瞧着他那欲言又止的描述便知贰心中极不甘心。
“这便是邸抄的来意,立了昔年太宗的秀士武氏为后。”这桩几近掀翻朝堂宗庙的大事,教拂耽延说来仍旧是四平八稳,风灵却惊得将茶盏放回了桌案:“这么说来,柳氏倒了?”
拂耽延吃过一盏茶,稳稳地点了点头:“王氏在宫中行厌胜之术,暗害武后,贬为了庶人。柳奭自知背景将崩,请辞了中书令,退回六部作了吏部尚书,可偏此时有人跳将出来,将当年你搜理出的柳氏通敌养兵的账册、罪证一并呈送御前。贤人大怒,本是要将柳奭问斩的,却又悄悄地抹平了此事,并未问罪,只免除了六部官职,远远地贬谪去了剑南道荣州任了个刺史,毕生不听朝觐。
拂耽延眼里的惭愧已闪现无遗:“邸抄里另有于我的安排,恐是你所不肯的。”
“你……在西州,过得可适意欢愉?”拂耽延没头没脑地问道。
风灵脑中空了几息,脸上含笑虽还在,舌底却仿若含了黄连,“自贞观二十三年始,历过永徽,至今已是显庆元年,这西疆你守了整七载了,平了贺鲁部三回,确也该归去了。”
风灵的手指在他衣袍的褶皱间一滞,心也跟着顿了一拍。西州距长安太远,若无军务与朝中突发大事,凡是一月中只在望朔两日会有邸抄送至安西都护府,本日并非望朔日,却有邸抄送至,不知万里以外的朝堂掀起了如何的浪头。
拂耽延握紧了搁在膝上的双手,严峻地盯着风灵瞧不出任何窜改的眼眸。
风灵内心大叹:怀着那歇时颠沛流转,只当这一回能安安稳稳地待产,不想又是如此,本身的这两个孩儿竟是一样的运数。
发了一回怔,她忽想又起了甚么:“阿延,这两日,趁着身子尚未沉得走不动道,我想往沙州一趟,祭一祭我康阿兄。”
二人正说着闲话,有一名家仆仓促忙忙跑来,在门外禀道:“都护府那边遣了人来,请将军速去说话,仿佛是长安来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