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釜底抽薪
风灵手中尚握着马鞭,咬牙道:“最可爱的便是这类小人,恭维阿谀,邀功讨赏。我看那些个耕户不过是妄图些小利,抑或碍于索氏权势,并无哪一个至心敢向折冲府发难的。若非尹猴儿调拨乱来,哪有这些啰嗦。”
拂耽延略一点头,转向石阶下的耕户,“纳租一事,如同三日前所定,公廨田所得八分收作军粮,二分由尔等自留。另,因念租种公田辛苦,且军粮事关紧急,遂尔等其他租调徭役一概免除。”
为首的老耕户抬头拱了拱手,原想率先开口言语,不想正撞上拂耽延扫来的目光,他本生就一副胡人边幅,浓眉高压,眼眶深陷,此时看来更是自有一番严肃,那老耕户一个瑟缩,咽回了嘴边的话,内心头悄悄嘀咕:这都尉到底甚么品阶?仿佛听人说过是五品……
她的目光再移至朱漆大门前时,已不见了拂耽延的身影,只剩了几名府兵在分散驱离公众。
风灵杏眼瞪圆了狠狠剜了他一眼。佛奴忙补道:“不出阁,不出阁,夫人那样疼大娘,怎舍得大娘出阁,定是要招赘一个郎君回府……”
拂耽延冲他点点头,“本日折冲府的长史与兵曹参军便会同张县令至县衙设案,你若果然会农活,尽管前去应征。”
“再浑说,细心着你的……”风灵一面嘟嘟囔囔地发狠谩骂,一面追着佛奴跑出酒坊,趁着人多混乱,两人混在人堆里悄悄回了大市。
耕户们互望着不知所措,待他们回过神来想再去寻尹猴儿,人群中早已不见了他的踪迹。
这一语竟是出乎大多人的料想,那尹猴儿蓦地收了声,渐渐放动手臂,有些不知所措地四下张望。
台阶下的人群攒动起来,哄哄闹闹的,说甚么的都有,有人赞有人骂,有人起哄有人拔腿便退出人群往县衙去占位次。
这话说得清楚了然,不但是张伯庸听明白了,石阶下的耕户、围观的公众俱听得清楚,这便是要釜底抽薪了。
她脑中忽现出拂耽延那副油盐不进的神情,自发方才那话说得极无底气,便心虚地弥补道:“再大不了,我们便回余杭去,反正……反正另有阿爹阿母,赖着吃喝总还过得。”
“我愿租种公田!”人群中有一人拂开围堵的世人,跻身至石阶前,见张县令与都尉在台阶前立着,他也不知该执何礼,只顾孔殷地哀告:“小人城外播仙镇人,家中永业田暮年已典卖予法常寺,多年来只靠四周予人做些散碎零工度日,虽做得一手好农活,家道还是艰巨。求都尉垂怜,便教小人租得一方地步,好赡养家小。”
拂耽延叮咛了几句,折冲府长史便跨步向前,朗声宣道:“自本日始,旬日内,凡愿租种公廨田且长于稼穑者,皆可至县衙门前备案造册,待甄选过后,赐与文书租券,年节过后,田土化冻,便可开耕。”
耕户们乍一听还是二八分粮,怎肯再听他背面的话,更有旁观世人起哄,立时“轰”地炸开了窝,纷繁点头顿脚吵囔,无人肯承诺。
拂耽延并不理睬他,举高了嗓音,“这么说,尔等还是不对劲本官这般措置?”
楼下折冲府的人明显早有筹办,长史、兵曹参军,乃至记室都已在朱漆大门内待命。
佛奴幽幽叹道:“你也不掰算掰算你的年纪,当真回了余杭,夫人与阿郎还能容你在家几日?还不是趁早贴一副嫁奁,从速打发了出阁。”
为首的老耕户“噗通”一下跪倒在地,面上恼意也不再加按捺,大声囔道:“既如此,还请都尉另寻人来租种,我等村夫尚要充饥活命,这千万作不得呀!”
沙州设下了军镇,敦煌城来了位折冲府都尉,这些闲话尚还在人丁舌尖上打转,蓦地小寒那日又在折冲府署门前演了那么一出。
佛奴摸了摸头上的幞头笑道:“恰是,恰是。此人唤范六,确是个会农桑的,那****前去一说,他正巴不得求租。他道,哪怕一分粮赡养百口长幼都绰绰不足,不必说都尉肯予二分,又蠲免课税徭役,天大的好差事,天然是十二分的情愿。”
门外响起了一阵混乱的脚步,仿佛稀有人带着大怒自隔间的门前疾步走过,风灵侧耳辨听了一会儿,响动渐平,她才轻晃着垂挂在一侧胸前的长辫,漫不经心回道:“理那很多何为么,你莫忘了,现下延都尉但是欠着我们一份大情面,危难时总还靠得上吧?”
风灵已起月朔日命阿幺往折冲府署边的酒坊,仍予了半个金饼,定下了上回的那间堆放盘盏、视角极好的小隔间。
未几时,辰正更鼓高文,两名戍卫推开朱漆大门,拂耽延仍旧一身玄色戎袍,不咸不淡境地出大门,仿佛并未将围堵张望的人群置于眼中,只将在石阶下垂首立成划一整一排的耕户扫了一眼。
“大娘,想必隔壁便是索家阿郎。”佛奴听得心惊,压着嗓子,谨慎翼翼地伸出一根指头向着隔壁指了指,“若要叫他晓得了我们从中所为,我们还能在沙州过下去?”
再看石阶上的拂耽延,绷直了面上的筋条,冷声道:“诸位既觉不公,不肯再租种公田,本官亦不会强扭民意,诸位请自便。”
至拂耽延与耕户们商定的第三日上,折冲府署调班的戍卫才刚将朱漆大门开了一道缝,便被门外层层的人群惊到了。
风灵临窗将拂耽延呆板生硬的神情打量了一遍,内心不住点头,要论作戏,拂耽延远不如那领头的老耕户。头里已商讨铺设过的事,临到面前却教他演得如此生硬,幸亏佛奴机警,早安排下人适时出头请愿,将这出戏作得更实在些。
“张县令来得恰是时候。”拂耽延回身拱了拱手,成心朗声道:“身为一地父母官,本日之事,还烦请张县令替我作个见证。”
不知情的怜悯耕户,怨怪军府要的军粮过量;知情的悄悄打量着索府的动静,暗自策画经这一出,今后敦煌城乃至全部沙州,究竟还是索氏说了算,还是要惟延都尉之命是从。
风灵自上而下望去,那二十多个耕户在人堆里显得非常高耸,寂然杵在原地,现在看来,倒有了些货真价实的痛苦模样。
忽听得闷闷的一声钝响,仿如果桌案凳椅被猛力掀翻在地的动静,模糊自隔壁隔间传来。风灵与佛奴对望一眼,又突然响起一阵杯盏落地的脆响,确是来自隔壁。
两名戍卫不敢立时便开了门,只得一人守着大门,另一人今后院去催请都尉。
风灵一怔,继而顺手将马鞭撇在一旁,翻了翻眼皮,“呸!他也配!那样的肮脏只怕是要脏了我的鞭子。”
此时府署门前已有十来人求请佃租公田,俱是佛奴自社邑中寻来的善于农活却贫寒无依之人,更有三四人原就受耕户雇佣,在大沙山下耕耘数年,从未曾猜想有朝一日能甩脱了尹猴儿与那些旧耕户的剥削,自耕一方地步,天降的机遇,哪肯错放了。
小楼中,佛奴向那出头之人探了探手,“大娘你瞧,那便是尹猴儿。”
她一面说着一面将马鞭在手上缠了两圈,佛奴怕她一时激愤,纵了性子冲下楼去经验那尹猴儿,骇得他一把拽住了她的衣袖,“大娘千万忍耐住,莫要坏了事。”
“那人但是你社邑中的?”风灵向楼下请愿之人抬了抬下巴。
“都尉……”不知几时到的张伯庸在拂耽延身后小声清了清嗓子,“不过几个农家郎,随便打发了便是,何必同他们当真计算……”
“都尉,你看这……”张伯庸在拂耽延身后长一声短一声地吁叹。
“张县令。”拂耽延忽向张伯庸道:“本日便由县衙遣人往城表里各处张贴文告,写明细则,募集愿租种公廨田的佃农,便依方才所言,凡租种公田者,所得二分自留,八分充作军粮,其他租调徭役均蠲免。”
张伯庸低低叹了一声,低头抱手道:“也罢,下官谨听都尉叮咛。”
张伯庸悻悻然地躬身应对,情势急转直下,他全然摸不透当下景象,那里还敢有半分违逆。
敦煌城本就不算大,来往商客又极多,任何动静,只需在酒坊食铺里转上半日,便不胫而走,至晚全部内城便无人不晓。
余下的耕户皆跟着他伏地不起。人群中有人腾地蹿跳出来,义愤填膺,振臂高呼:“这难道是要将人往死路上推!二十七户佃农,老老幼幼百十口人,该向天去讨要一口活命粮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