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再起波澜(一)
回城途中,风灵在车内坐着,透过窗上不时掀动的布帘,偷瞥了拂耽延好几次。他骑着马,不远不近地跟着马车,安之若素,无波无澜,车内那点激越的谨慎思,他浑然不觉。
未生掂起锦袋,不免一惊,沉沉的似是大个儿的金饼。贰心下不能安,便向拂耽延问道:“不知朱紫重金开窟所为何?如果便当,还请奉告,小人好同造像人商讨,扶养哪位菩萨宝像为好。”
拂耽延将一只小锦袋置于桌上,“画师点算点算,这些定钱够是不敷。”
风灵不知该不该说实话,只拿眼望着拂耽延,待他自行作答。
一阵风过,几片粉白的不知是甚么花的花瓣飘落至车窗上,粘在石青色的布帘上,风灵恍恍忽惚地忆起西州归程上的杏林花海。
拂耽延顺着她的目光一望,佛奴的神采公然不好,他了然地点点头,“既如此,顾娘子请自便。”
这话来得猝不及防,风灵一呆,她心内模糊觉着佛奴的烦躁恐与柳爽脱不了干系,只是不能确准,从拂耽延的话来看,他所想的,同本身思虑的大抵不异。
临告别前,他一拍脑袋,忽想起来一桩紧急的,“择定山壁后,至开窟之前,该有扶养人名姓率先提于壁上,以示此处已有人扶养,免得被旁人看上此壁先行开凿。小人冒昧,大胆问一问都尉姓氏名讳,好先请上扶养人名牌。”
马车渐渐将停,她深深吸了口气儿,沉了沉心,顾不得要在拂耽延跟前装一番端庄,翻身一跃,在车轱轳停下前,先在地下站稳了脚。
彼时他纵了马慢悠悠地走,她便在他革甲与铁器气味的包裹中,抬头任由如雨而下的粉嫩花瓣轻抚面庞。那景象几近完美,现在忆来只觉是本身的一场梦。
“都尉为同袍安魂,画师为生存,你二人皆有所图,断无教画师白劳一场的事理。你若不肯受,他日佛窟造得了,算是你的功德,还是都尉的?岂不是教都尉失了功德?”风灵测度未生如许的小民,常日里受惯了权贵官人的冷视,约莫不敢收受拂耽延的财帛,便张口胡捏了起来,“你当真故意,将差事办得妥妥当帖,将壁画描得淋漓尽致,才是端庄。”
风灵胸腔内浮着一丝烦躁,转念又涌起一片欢乐,激得她心间微颤:他的体贴如此高耸,却实在有力。回眸去望他,拂耽延已回身往折冲府的大门去,只留了个拜别的背影予她。
跟着他的话音,小屋内传来“咣当”一声响,仿佛有陶土器物落地杂碎,世人一齐扭头向小屋望去,小屋内又答复安好,再无旁的动静传出。
车将至折冲府,车壁上传来叩响,韩孟带住马,在车外问道:“顾娘子可有家人来接?如无人策应,便命车夫将顾娘子送回……”
“未生是个坚固的。”风灵笑吟吟地向拂耽延道:“此事交予他万无一失。”
“小人的母亲,腿脚不甚便当,想是不细心摔砸了个罐子。”未生一面不住朝屋内看望,一面解释道。
拂耽延顿了一息,缓缓道:“你便提上‘沙州府折冲都尉拂耽延’便可。”
“好教画师得知。”拂耽延淡然道:“某沙州府都尉,开窟并不为某本身,实为同袍弟兄保个安然,如有一朝马革裹尸,也好有个扶养忠魂之处。”
风灵直起腿膝,回身要走,脑后传来决计放柔又显生硬的古怪腔调:“你如有难处,无妨遣人来递个话,万事莫要鲁莽。”
风灵盯着那老妇的身影,直至她消逝在门帘背面,方才去开那门栓。阿幺轻声嘀咕:“果然古怪得紧。”
佛奴一见她,仓猝跨步过来,又见拂耽延与韩孟一左一右地在车边带住了马,他赶快驻了步,只在原地冲风灵猛挥手。
未生骇得忙站起家,慌手慌脚不知该如何施礼,口中诺诺:“既是为我大唐将士,如何能受都尉的财帛,真真是要折煞小人……”
风灵这一夸,令未生微红了脸,连连摆手,“大娘谬赞,谬赞……不过是受人所托,极力而为……”
拂耽延开口邀她,且非论是粗茶淡饭还是山珍好菜,风灵心内点了万个头,却又难堪地望向已是火烧眉毛的佛奴。她咬牙强压下心头的冒蹿的希冀,狠着心肠向拂耽延屈了屈膝,“都尉客气了,并非风灵矫揉造作,只是我那管事孔殷火燎的模样,只怕是我布坊中有迫急要事,折冲府的这一顿饭,且先记取罢,他日得了闲,风灵再厚着脸皮来领。”
斯须,未生从里头出来,手中多了一只陶壶与几只粗陶茶碗,请了风灵四人在树下的石桌边坐。他不认得拂耽延,只当是风灵买卖上的熟人,只随便抱了抱手,便予他倒了一碗水。
未生仓促向世人躬身见礼,几步跨太小院,往屋里去瞧他母亲。
韩孟话未说话,朗声笑起来,“倒是我多问了,佛奴仿佛已恭候多时了。”
未生听着暗觉有万分的事理,点头不迭,诚惶诚恐地收起了锦袋。
“画师莫推。”拂耽延言辞未几,面对未生的惶恐,仿佛也是无措,只是尽量放缓了口气命他收起锦袋。
风灵打起车帷,前头折冲府的墙角下停着的,公然是自家的车,佛奴在车前抄动手交来回回地走动,风灵笑着欲号召,却见佛奴的神采阴云满布。她的心顿时往下一沉,心知必有不好。且佛奴措置不得,逼得他如此焦灼,只恐有大倒霉。
风灵率先站起家要往外走,“该拜托的既已拜托了,这就先告别了。你也不必来送,快去屋里瞧瞧你阿母要紧。”
未生年纪不大,肩背却微微佝偻,肤色惨白,越显着薄弱,皆是自小在佛窟内做活的原因。从糊泥涂墙至刻画佛像,从凿石开窟至画壁上色,他样样皆做过,这一行当内的人无人不识的。一听是风灵所托,未生自是满口承诺。
拂耽延翻身上马,将缰绳交予韩孟,步向风灵,“本日辛苦顾娘子,晌午已过,无妨,无妨留在折冲府内用膳,粗茶淡饭,顾娘子莫见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