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依依送别（三）
再远处，千佛洞背了光，成了一堵沉重的暗影，却仍能领遭到佛力感化，风灵在内心头冷静念了一声佛：远景不明，休咎难测，惟愿诸佛怜悯，多垂加护。
领头的大商户上前向拂耽延与风灵施礼，扬声向四周道：“都尉获了甚么罪，某并不晓得，可都尉在敦煌城的这两年，使得商道安顺，流寇绝迹，旁人或不知，我们这些走货讨生的最清楚不过。做人不能没了知己，都尉为沙州所做，有目共睹，这份恩德，没齿不敢忘。”
既如此，风灵也少不得上马，作出冰释前嫌之态，欣喜几句，同他告别。
及到出城驰上官道，已近晌午。
韩拾郎夹了夹马腹，走到风灵身边，仿佛模糊难安，因怕韩孟闻声，特地说了高昌话：“姊姊，延都尉与阿爹会开罪么？”
“你自风烟中提马跃出，救下我性命。”风灵接口道，眼弯得愈深。
一行人逛逛停停，走得甚慢，将出城门时，张伯庸亦来相送，这倒是风灵始料未及的。自索氏颠覆以后，张伯庸倒是看淡了很多，乃至无法地向拂耽延笑道：“我与都尉一根绳上的蚂蚱，本日兵部来人，我送了都尉，明日吏部来人，又有哪一个肯送我的？”
“这是……”风灵睁大眼问向那商贾。
遂世人重又打马赶路，马蹄飞踏，惹起一片烟尘，风灵腾出一只手，将颈子上的纱帛向上扯起，遮开口鼻，顺手又将头上的卷檐虚帽压了压。一偏头，却见拂耽延正不时拿眼瞧她。
韩拾郎朝千佛洞的方向投望了一样，渐渐点了点头，不甚相干地自语道：“拾郎无依托，反正阿爹在那边，家便在那边。”也不知他在安抚谁，风灵勉强勾了勾唇角，算是附和。
疆场上的血肉白骨都未曾令他动过容，变过颜，现在拂耽延心间却蓦地一震，面上愧色甚重：“拂耽延受之有愧。”说着他躬身接下黄麻纸，手掌心中如同燃起了一小团火苗，烫手得紧。
风灵咂了咂味儿，倒也是这话。同是开罪，拂耽延毕竟是贤人眼里能瞧得见的人，景象很不一样，张伯庸约莫是要等着吏部文书，当场解聘的，连押送回京的资格都不会有。
城楼的表面在激烈的日光下显得略微虚幻，大风裹着沙尘盖向敦煌城，整座城仿若缥缈在风烟中，亦真亦幻。
韩拾郎微微失神，过了片刻，喃喃自语道：“都尉与阿爹并未做错甚么，有甚么罪？”
世人跑上一处阵势较高处，拂耽延与韩孟皆不由停上马朝敦煌城回望畴昔。那两名使者一起出城亲眼目睹了府兵们与百姓的推戴，多少对拂耽延起了恭敬，他驻马回望，他们也不催促，只在一旁候等。
“不必。”拂耽倒是安闲。
黄麻纸上端寥寥数行，大略写了拂耽延这两载来的功劳，字字句句皆实，绝无浮夸。再往下粗粗细细分歧笔触的署名与各式百般的指印，将大片的空缺撑得满满铛铛。
那几个商户见他既接了，俱面露了笑意。他们中大多认得风灵，纷繁围拢上前同她说话。官媒中不知哪一个多嘴，泄了风声出去，那些人好似都知晨风灵与拂耽延的婚事，只当他们已成了礼，一个个拱手称贺。
风灵朝他嫣然一笑，因纱帛遮了口鼻，便只剩一双杏目在外头弯成半月。
二人皆不再言语，回脸当真策马，历历旧事，却在各自心头绽放，撷取了暖意来抵抗这一起的苦酷寒风。(未完待续。)
望了一回，长安来使非常客气地向拂耽延抱了抱手：“都尉如果便利，还是赶路为要。”
拂耽延抱手行礼：“客气了，既食俸禄，这些便是分内，不敷挂齿。”
世人放声笑了一回，却不过是美意的虚衍。谁心底不知拂耽延回了长安后是该问罪的，罪大罪小，是何罪名，尚不成知，可单看兵部等不到年节以后，如此孔殷火燎地要将他押送回京，只怕要落下不轻的罪名。
火线的人群俄然动了起来，长安使者上前低声扣问拂耽延：“都尉若觉不便，无妨下官命人清道。”
话音甫落，前头俄然跑出几人来，劈面挡在了道上。风灵看望畴昔，竟是几名粟特大商户，还跟了些衣衫寒陋老弱妇孺，风灵不识。
商贾感念道：“不枉都尉在沙州热诚一场，这虽称不上万民书，却也是沙州百姓的一番诚恳敬谢。”他将黄麻纸细心地重新卷起，递交至拂耽延跟前：“都尉的功劳与功德，全在此了。倘若回了长安公然要论罪，无妨将沙州百姓情意上达天听。”
风灵收回视野，半大的小子了，她也不想骗慰他：“恐怕是。”
那妇孺涌了上来，跪伏在地，口中高呼甚么的都有，一迭声的俱是谢语，情状非常激越。拂耽延上马去搀扶，风灵亦跟了畴昔，原都是拂耽延自播仙镇外挽救返来的外城廓存余人。
有人当即便道：“顾娘子如许的品德，也是突厥蛮人娶得的？放眼沙州望望，也只延都尉堪配。”
“当年初见，你仿佛也是如许一身。”拂耽延一面说着，一面也扯起了纱帛遮口鼻。
风灵的一起看下来，脸上惊诧与震惊交叉，终是抬手掩住了口。
“你不明白，姊姊也一定能懂，可朝堂自有朝堂的端方……”风灵不能肯定韩拾郎是否能听懂这些，她瞧了一眼他欣然的面色，终是不忍：“拾郎莫怕，菩提萨埵皆在看着，是非总还在的。再者，都尉开了佛窟，韩校尉也有助力，功德深厚，且有福报呢。”
“商家人微言轻，无觉得报，却也不能无动于衷。”领头的商户回身从身后另一名商家手中取过一卷黄麻纸，在拂耽延与风灵跟前谨慎地展开。
风灵接过拂耽延手中的那卷黄麻纸，细细地卷了装入行囊中，向那些商户与百姓道了别，重回了顿时。待她再上马时，四下扫看了一圈，冷眼冰脸尚在，仿佛并不为这一幕所动。然她心底却只认个死理：活着为人，一言一行，并不能教天下人皆服，与其耿耿于怀，不若行端坐正，无愧于天，无愧于己，便足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