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岁暮阴阳(1)
待王慎回归,将一应事件拖拖沓拉摆设结束,已过了小半时候,局势仍无转机,晓得本日已经有力回天,只好表示内侍上前奉侍定权除冠。定权侧首避开,亲身脱手将头上折脚皂纱巾摘了下来,递到从人手中,又消弭腰间玉带,站起家走到刑台前,带着满目嫌恶伸手一抹玄色刑凳,低头瞧了一眼本身的指腹,这才俯下身去。
如是对峙很久,忽闻天子命令道:“去取廷杖来。”王慎不想他半日竟思忖出这么一个主张来,不由大惊,赶紧叫化道:“陛下欲如何?”天子冷冷道:“他本身都认了罪,你另有甚么要替他分辩的?”王慎扑通一声跪倒谏道:“宗室有过,不涉谋叛,援国朝成例,不过夺俸怒斥罢了。刑不上大夫,何况王公?储副万金之躯,牵系鼎祚,不成轻损,请陛下千万慎之。”天子嘲笑道:“朕晓得皇太子朕已经获咎不起,朕的儿子朕也获咎不起吗?”他既出此语,定权接话道:“‘获咎’一语,臣万不敢接受,陛下定要利用,臣有死罢了,还请陛下体恤收回。”又对王慎道,“这是陛下天恩,王翁缘何不察?陛下之意,此非君罪臣,乃父教子,非是国法,而里伎俩。请王翁千万体恤我,速去传旨。”又昂首道,“起居注可也听明白了,此我天家家事,你等可速速躲避。”奉养一旁的两个起居注面面相觑,手中疾书的笔也停了下来,又见定权叩首道:“臣谢过陛下回护保全之恩。”
话音甫落,橐橐脚步声已入阁门,此人此时来必无喜庆事,定权只觉头痛,又不得不向他勉强一笑,叫道:“王翁。”天子身边的旧臣常侍王慎见到他,忙上前道:“殿下叫臣好找陛下口敕,命殿下速去晏安宫。”定权问道:“可晓得是为了甚么事?”王慎看了他一眼,低声作莫非:“详细情事臣并不清楚,只是刚才看着公文,便问起殿下来,说有话要殿下回。”定权无法,只得跟从着王慎同出。外间气候尚未寒透,细雪如雨,触地便融,墀上阶上一片阴湿。一起望天,已成乌青之色,霭霭重云直压到了大殿正脊的鸱吻上,压抑得喘不过气来。定权俄然问道:“现在是甚么时候了?”王慎答道:“已经快交巳时了。”定权强忍着头疼,又问道:“齐王也在陛下那边?”王慎一愣,答道:“两位亲王当是在皇后殿中。”向前又走了两步,终究又忍不住叮咛他道:“殿下见陛下,非论有何事,节下千万不要率性才是。”他这话也是定权从小听到大的,现在点点头,不复多问,只是冷静前行。
未料太子节下俄然驾临,宫中只余未几几个大哥内侍看管。几人临时拢火烹茶,四下奔驰寻觅屏风截间,一时慌乱到手脚皆无可安设处。定权一为本日确是起得过早,一为刚才并没有吃好,现在也不待换衣,随便用了几口他们不知那边取来的酥蜜食,便和衣倚在榻上安息,迷含混糊也便睡了畴昔。迷蒙中似又见到一张熟谙面庞,螓首蛾眉,凤目朱唇,两颊贴着金箔剪成的花钿,怀中抱着一个小小婴儿。她展颐一笑,靥上的花钿随她的笑容幽幽一明,旋即燃烧,二人也于同时消逝得无影无踪。四顾茫茫,空留一片死灰般的退色梦境,虽梦中亦明知本身是在做梦,仍忍不住想放声大哭,却又不管如何哭不出声音来。直待惊慌万分展开眼时,方发觉侧身而卧,浑身高低已经冰冷,四肢也早已麻痹,起家走到窗前望了望殿外,竟已飘起了星星小雪,不知究竟睡了多久,亦看不出是甚么时候。初睡起时,不免心惊肉跳,脑筋也昏昏沉沉,想起刚才梦境,心内复又难过无穷。呆呆独立半晌,方回过神来,欲开口叮咛内侍入阁煎茶,忽闻殿外一人问道:“殿下但是在里头?”
此语一出,满殿皆惊,王慎尤甚。正找不出甚么言语来化解,只好下死命盯着定权,却见他肩头一抖,仿佛并不甚感镇静,就势渐渐将双手从膝头移下,掌心触地,俯身叩首道:“臣知罪。”行动恭谨到非常,语气却非常淡然。天子平素最讨厌他这副模样,怒道:“如何?你越权逾矩,介入大政,还感觉委曲不成?”定权淡淡一笑道:“臣不敢,臣请陛下处罚。”王慎深知他愈是如此,天子肝火便愈炽,偷眼瞧向天子,果见他嘴角牵动,两道深深腾蛇纹顿时升起,明显已经怒到了极处。一时候父子对峙,殿内诸人皆噤若寒蝉,只闻檐下铁马叮咚作响,倒是风起得愈发大了。
天子森严发问道:“此事缘何未见三法司的上报?朕欲清查此事,本年冬审你也参与了,你如何说?”定权答道:“陛下不必费心去查本年热审前此二人便曾向臣拜托,刑书办理此事,这是臣的授意。”他答复得如此干脆,天子反而愣了半晌,方点了点头,道:“你将手伸出来。”定权不解他此意为何,略略移袖,将双手展于膝头。天子并不旁观,待半晌火线笑道:“难怪你的胆量这么大,本来是拳也有这么大。”
清远殿的侧殿是天子平常措置政务处,定权由王慎奉养整肃仪容,进入殿内,朝天子施礼道:“臣恭请陛下圣安。”天子手中正抓着一份奏呈,暂未理睬他。定权半日不闻天子声音,便抬首又叫了一声:“陛下?”天子手一扬,奏呈滴溜溜地横飞了下来,撞在他膝下,接着又是几份,一一掷到了御案下。见他只是长跪,面上略无神采,指着王慎向他嘲笑一声道:“你本身不脱手,还要你的阿公替你效力不成?”他莫名发难,定权心中已微有不满,想了想答道:“这是省部直递陛下的奏表,陛下没有旨意,臣岂敢逾权?既有陛下敕,臣冒死僭越便是。”将脚下几封奏呈拾起展开,按常例先看所署府衙官号,次看题为某某事,却俄然惊觉奏事者竟是几个不熟谙的御史,参劾的都是现任刑部尚书杜蘅,且皆以数日前决狱时推恩赦免了无干紧急的两名轻罪官吏为事由。方揣测着辩白应对之辞,鲜明又见一奏章内一句写道:“蘅托仰庇于重华,素少自检,去岁即以酷刑律为由,罪李氏三族,言路纷繁,觉得滥刑。谓某弄三尺当于掌股,视国法比方无物。如是各种情由,唯愿陛下明察慎审如此。”“重华”二字双关,用得实在暴虐,定权凛然惊出一身盗汗,方发觉酒徒之意并非在酒,推赦之事不过是做破题之用,不由悄悄嘲笑,略作思忖盘算主张,便合上了本子,缓缓清算整齐,表示王慎取回偿还。
定权退至外殿,却不知本日内天子是否还会宣召。留在晏安宫中只怕既惹天子气恼,本身也会大不痛快,两厢无益。进退难堪,衡量下遂临时躲避到了本是东宫地点的延祚宫。延祚宫居晏安宫东南,临接宫墙,正处内廷和外廷之间。他自七岁始正式出阁读书,直到十六岁元服婚礼之前俱住在此处,厥后因宫室毁损故,兴土木大肆补葺,他便移居西苑,开初只说是从权暂居,工程却迟延了些光阴,他在西苑已经住惯,两年前工程完成,天子既无旨意叫他移回,他天然也乐得不提此节。虽如此,东宫也并没有再改作他用,除筵讲时于前殿见见佐官,寝宫便就此空了出来。众报酬便当计,平素便称西苑为西府,此处为东府。
天子冷眼旁观,此时笑了一声,竟然未再发作,挥手叮咛起居注道:“你们退下,刚才是朕怒语,望勿录入。”目睹世人退出,才又对王慎道,“你还愣着做甚么?他等你的成全,你反倒不肯了吗?”王慎于一边细细思考前事,现在方稍稍体悟出,本日事体远不如本身想得简朴。年底决狱时未经申报推恩赦免个把无大罪的初级官员,固然于律不符,穷究起来也能够扣上以庶政侵大政的罪名,但此举自前朝起便早已变成朝中暗里的成例,上行下效也是不争真相。本日天子借题阐扬,所为启事,想必父子二民气中皆如明镜台普通,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倒是本身一个外人,反倒在一旁帮衬了多少两端皆不奉迎的腔。只是想是想明白了,毕竟还是感觉心寒齿冷,又不忍心眼看太子亏损,悄悄看他,见他眸子低垂,一副神游物外的冷酷神情,仿似此事便底子没有本身的干系普通。也心知他夙来的脾气,现在要他告饶真是难上彼苍,只好顿脚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