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孽子坠心
定权抬目惊问:“孟直此言何意?”张陆正苦笑道:“臣本日朝后听闻,陛下已径发敕旨,以臣等佐导殿下渎职为名,欲改换詹府属官。现在敕书已经返回门下,中书省又空虚,只怕早则本日午后,迟则明日午前,便有黄纸到詹事府了。”
是夜天子宿于中宫,皇后亲身替他消弭外袍,一面寻闲话谈笑道:“太子本日来过妾这里,倒比常日多说了好些话,还求妾再同陛下进谏,说让陛下休再烦恼。”天子嘲笑,道:“他本日在朕那边也哭了半晌。”皇后考虑了半晌,谨慎安慰道:“太子年纪还轻,陛下经验过也就是了。他一个没娘的孩子,苦衷本来就比别人分外重些,陛下这般待他,贰内心难过,岂不更加多心?”天子哼了一声道:“贰内心难过?他是朕生养的,朕不晓得他在想甚么?”皇后奇道:“陛下说甚么?”忽见天子甩手进了内殿,遥遥只闻见了一句:“其心可诛!”
张陆正亦起家,劝道:“殿下切勿做此泄气语。慢说大司马现仍在火线苦战,与殿下有唇齿之依,便是想想贡献皇后,殿下也万不用心存此念。”定权微觉心中隐痛,打断他道:“孟直不必多说,我何尝不晓得这些?君君方臣臣,父父方剂子,至此方觉贤人之言,本来非虚。不为这虚位,不为着你们,单是为自家一线朝气,我也决然不会今后让步半步。”又道,“火线的仗还在打,我料这一时半刻还不至再将我如何。你我各自保重,暂观其态。詹府新任何人,如有动静,也请遣人速速报我晓得。”张陆正一一承诺,又诚心嘱托了两句疗养加餐的话,至临行前,究竟还是忍不住躬身见礼道:“臣及杜尚书,谢过殿下庇护深恩。”定权愣了半晌,俄然回身摆手道:“不必多说了。”
殿外月至中天,月色如银如练,东风临夜,宫中府中,却仍皆一凉如初秋。
因处燕居,定权只穿戴一件褙子,现在蔻珠帮他在外又加了道袍,奉侍他掠鬓整冠,定权这才叮咛将人引入。张陆正还是如前具服前来,见面后见礼道:“殿下像是大清减了,臣等极刑只求殿下明示,究竟所为何事?”定权让他就坐,点头道:“孟直不必忧心,罪由好笑,倒不必计算。实在为的不过还是李柏舟的那桩公案。”将颠末大略说了说,又笑道,“陛下就算为了摆个模样给世人看,驳驳我的脸面,也算不得甚么大事。”
张陆正无法安慰道:“殿下亦不必思虑过分,事已至此,想必陛下……不至再穷究前情。臣等仍领部务,省部中事,仍可为殿下效力如前。”
他固然避重就轻,张陆正听了事由,个中原委却也想明白了,他既不肯明说,也便不再点透。如此沉默了半晌,方将随身带来的一只锦函奉上。定权迷惑翻开,见是薄薄两卷麻纸,展开略看了一眼,欣喜道:“孟直公然有神通,此等珍奇都能收罗。”细细看了半晌,爱不释手,叹道:“只怕某夺人所爱,又觉于心不安。”到底感觉这言语实在不敷诚心,本身便先笑了。张陆正道:“臣于此道,爱好不过平平,殿下不见弃,乃臣之幸运。”定权笑道:“孟直谦逊。只是我现在还算是待罪,也不敢多留孟直,待今后再亲身为孟直点茶做谢如何?”张陆正见他的目光始终未从那字帖上移开,满面皆是一派天真的欢乐神情,稍觉难过,终究又悄悄等候他赏玩了半晌,方道:“臣本日辞去,今后再想蒙殿下赐茶,只怕不及畴前便当。”
是夜,暖阁内蔻珠当值,替定权打散了头发,又细细为他梳理,轻声道:“妾本日又问过她了,她仍旧是那几句话。”见定权面色悻悻,似无存眷之态,便低头附耳,问道:“殿下?”定权“嗯”了一声,心中恶棍,抬眼漫视镜中,伊人乌黑藕臂之上缠绕了本身的乌发,黑者愈黑而白者愈白,说不出的娇媚妖娆,不由伸手去抚摩她臂膊。蔻珠咯咯笑了一声,展臂环绕住了他的头颈,将侧脸贴在他发上,只觉敬爱到极处,反而无话可说,还是低低叫了一声:“殿下。”
定权呆坐半晌,方问道:“可晓得此次替去的都另有谁?”张陆正感喟道:“凡举正官和首级官,皆卸除詹事府职事,仍各领本职,倒还未传闻有别的处罚。”定权点头,很久方嘲笑道:“我当日揣测着也会有这一手后续,看来还不算愚笨到底。只是行动如此之快,牵涉如此之广,却出乎我的料想。”
定权站起家来,上前握住他手道:“非我疑孟直用情,只是此后,孟直再来见我,便属私谒之罪,只恐诸事亦将大不易。”想了想,又咬牙叹道,“何况令人寒心,一诏中旨,断狱亦可,废立亦可,生杀亦可,何至于算计至此?”
天子这才发觉他面上泪痕阑干,倒是前所未见,心中微感讶异,又问了一句:“朕说错了你了?”定权掩袖而泣,不肯答复。天子也只任由他抽泣,待半日才听他哽咽道:“儿德薄福浅,母亲早殇,现在又忧遗君父,失爱于父亲。当时在阁内的昏悖言语,实在是羞与愧兼有,情急下不得已而为之,爹爹千万谅解宽大。”他的声音本清澈明丽,现在边哭边诉,戛玉敲冰般,更显情真意切。天子也似非常所动,亲上前去欲扶他。定权膝行两步,已经环绕了天子两腿,埋头饮泣不止。他突做此态,天子倒也没法可想,遂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此事朕也有错误,以是思前想后,还是新给你检定了班贰。何道然是大儒,有他来搀扶你,该当比旁人强些。”又道,“现在小耻小痛,总好过将来大耻大痛你内心不要抱怨爹爹。”定权哭道:“儿谢爹爹厚恩。”天子拉他起家,又出言安抚了他两句。定权才渐渐收了眼泪,赔罪道:“臣失态了。”跟从王慎下殿重新洗脸理容,方又向天子施礼,请旨道:“出宫前,臣还想去中宫殿内存候。”天子依允,目送着他拜别。
因为太子卧病,西苑内的新年过得非常暗澹。定权直到上元节前后才垂垂能够下地行走,又整天闷在书房中,世人除了万不得已,并不肯近他身边,恐怕新年伊始便讨得浑身倒霉。某日午后,太子于书房内伏案假寐,阿宝在隔间内,将热汤注入银盘,搬动竹薰笼,盘中水暖,炉香乍爇。蔻珠从外回转,见了这副景象,挽袖笑道:“我来帮你。”阿宝浅笑道:“谢娘子归去了?朱紫姊姊歇歇罢,我一小我做得来。”蔻珠仍旧上前助她展衣,覆于薰笼上,这才答复道:“才送走了,有的没的也叮嘱了半日。她可贵来看看殿下,殿下偏又正睡着。”阿宝点头道:“这位娘子确是少见到些。”蔻珠道:“是,自打太子妃殿下殁了,她便算主西苑内宫实在殿下统共只要那几位娘子,扳着一手指头就能数过来,又有甚么事要她管的?人确是好人,只可惜和殿下缘分忒薄了些。”二人等候熏衣,也算守着薰笼闲话。阿宝随口问道:“这又如何说?”蔻珠娓娓叙道:“殿下元服婚礼,除了元妃,陛下同指了三四小我,她拜良娣,只下妃一等。虽说殿下平素便少在后宫用心,只是这位谢娘子也属异数,传闻她前后承宣,不过三四次。”顿了半晌,俄然伸脱手去拧阿宝脸颊,笑道:“想来还是边幅不入殿下法眼,虽说是大师娇养,不知如何就养出那样一张黑黄面皮来,她若生就了你这么一副皮色,与殿下也不至于伉俪缘浅至此。”阿宝从她部下避开,悄悄啐了一口,恼羞道:“姊姊和我略熟些,话便越说越不成样了。”蔻珠袖手,向她嘻嘻一笑道:“你且本身今后看,便晓得我说的是不是了。”阿宝微微红了红脸,避开她目光,岔开话头问道:“传闻太子妃殿下是去岁殁的?”蔻珠点头道:“是四月间,生小郡王的时候,母子两个都没保住。”顿了半晌又道,“老是没有母范天下的福泽罢。”阿宝望了阁内一眼,悄悄去扯她衣袖。蔻珠笑道:“不是说睡着了的吗?”又指导她翻动薰笼上的衣物,接着道,“不过你言语少,人也谨慎,这都是好的,比我初来乍到的时候强多了。”阿宝问道:“朱紫姊姊奉养殿下多久了?”蔻珠感喟道:“我九岁就入宫,当过几年杂役,殿下冠前一年才划入的东府,厥后跟着到了这边。”又问阿宝道,“你之前可还奉养过那边?”阿宝点头道:“没有。”蔻珠又问:“那你爷娘兄弟呢,都在京里?”阿宝冷酷点头道:“爷娘都离世了,我也没有兄弟。”蔻珠见她如此,也不再多言,只是悄悄摸了摸她的手。忽见太子的近侍入内,扣问道:“周总管来讲,张大人来了殿下还睡着?”蔻珠点头道:“晓得了,你请张大人少待,我这就去请殿下起家。”又指着那件衣服叮嘱阿宝道:“勤转移些,免得着了炭气,殿下是不喜好的。”这是正大事,她嘴角却带出一个多余的清含笑意。因而那本该当是奴婢对主君苛政的诽谤,蓦地便变成了放纵和垂怜的抱怨。
定权再入宫时,上巳节已过,轺车窗外,已是御柳拂道,桃色灼灼,又逢一年春光。而任礼部尚书何道然领詹事府詹事事的敕文也早已下达,同敕文同发者另有天子谕令,言储副以养德为最严峻事,务本清源,始自此后,以礼书兼詹事,家国两利,当作国朝定规如此。于清远殿中谒见天子,天子瞧了一眼垂首跪鄙人首的定权,道:“你的上奏朕看过了,只盼你内心想的也像纸上写的。”定权低声答了一句:“是。”便不再说话。他半日没有动静,天子心又生怒,问道:“如何?”却见他侧过脸去,悄悄牵衣袖拭了一把眼角。
定权于中宫用过午膳才辞出,出了宫门,踏上轺车,望了门路两旁金吾一眼,放下帘幕,顺手正了正头上冠缨,冷冷一哂,叮咛道:“回西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