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小货郎
见到一船人看向她,吴茱儿赶紧摆手道:“那是拿去卖的,我可不会拉弦子。”
“晓得啦。”
吴茱儿堆起笑容,答这个回阿谁,一会儿工夫就收了百十个铜钱,装进褡裢里叮当乱响。过客多是见她年纪小又生的好,心存善念,有合用的就买下了,不与她难堪。可这世上不尽是美意人,若赶上恶棍,只见你是个外村夫,先想的倒是如何凌辱,刮下些好处来。
“好好好!”
“少诓人,谁不知你们这些游郞儿最多蹊跷,花腔儿多着呢,如许罢,你莫羞臊,给大师伙儿来个曲子,我们买你担子里几包炒货,可好?”
船上有人击掌为拍,有人喝采,吴茱儿就坐在船尾,笑吟吟地看他们热烈。中间的船把式留意到这一个模样姣美的小货郎,冲她呼喊道:“小哥,见你挑担上有好器乐,何不给我们拉个响儿?”
天气蒙蒙亮,公鸡还没打鸣,吴茱儿就起家了。
“好你个小骗子,上回收了我二两银子定钱,说是要给我捎甚么胭脂酒,大爷等了你两个月再没见你来过,今儿可逮住你了!把钱还我,不然休怪你洪爷爷的拳头不长眼!”
“茱儿啊,”吴老爹在屋里喊了孙女儿,方才睡起嗓子都是糊的,“莫慌走,叫你阿婆煮了糖水鸡蛋你吃,填饱肚子好赶路。阿爷另有几句话叮咛你,你进屋来。”
这一杆挑担是吴老爹本年新打的家伙,老竹子烤了七八遍火,摔都摔不竭。前担挑着一口方箱,里头装着三弦、响铃、火不思、唢呐这等手工做的乐器,另有旌旗、马镫、绷子、手绢儿这等噜苏,后担挑着一口圆筐,筐里装着皮球、风车、陀螺、傀儡这等小儿玩意儿,又有油纸包的糖果子、炒瓜子、酸梅、杏脯这等吃食,尽是些本地特产。
连续吹了三首,吴茱儿嗓子都干了,停下来喝水,船老迈就凑到跟前,先从她筐里抓了一把炒瓜子,问她几个钱。紧随后,一船人多多极少都要了点吃食,三个铜子儿一把炒瓜子,十文钱一小包糖果子,竟然卖的没剩多少,那位大娘给小孙孙买了一杆彩纸扎的小风车,又买了个布偶娃娃,吴茱儿干脆将剩的那点零嘴当作添头给了她。这下子货担就腾出些处所,能叫她再添置些别的买卖。
背街的小院子静悄悄,只听到东屋吴老爹的鼾声跟打呼哨似的,幸亏吴婆婆耳背,不嫌老伴儿吵觉。平常这个时候,老两口早该醒了,吴老爹做了大半辈子挑担子游商的货郎,一年到头睡不得几次懒觉。
“阿婆,煮两个蛋吧,要糖心的。”
凌晨解缆,日落之前到达江宁渡口,吴茱儿将货筐挂在老驴子背上,自个儿背着扁担,顺着人潮向西走。渡口有集市,都是住在四周的乡民出来摆摊子,卖鱼的卖菜的居多,这会儿进城的人可很多,比及太阳落山,城门一关,就不准出入了。一更门禁,二更宵禁,不准老百姓在外头街上乱晃,不然巡城的兵士是要抓人的。
院儿里打了半盆水,当作是镜子,她搬了小凳坐下,对着水面梳头。重新皮通到发尾,一下一下数满一百,遵循月娘教给她的法儿,不必抹头油,她这头发也养得乌溜顺滑,好叫整条巷子里的蜜斯妹们恋慕。十四五岁的女人家,恰是爱俏的时候,头产生得好,没有珠花戴,没有耳洞子,随便掐朵野花簪在头上都是美美的。
吴茱儿还在卖力呼喊,俄然背后伸出一只狗爪子,揪住了她的后领,拉的她一个踉跄,她拽着驴子才没跌倒,惊魂不决地转过甚去,就见一张陌生的麻子脸,凶巴巴地瞪着她,一根手指将近戳到她鼻子上——
吴茱儿拿竹棍子支起窗户,借着外头一缕晨光,换上一身青布粗衣,系上腰带,挂上她的竹笛子。把两边裤腿儿都扎牢了,再穿上一双吴婆婆亲手编的草鞋,原地蹦跳了两下,大小方才好,淌水踩泥都不怕。富人家里的娘子们才裹小脚,贫民能不但脚丫子就是好的了,缠了足如何干活儿呢。
吴老爹瞅着孙女儿一副灵巧懂事的模样,心伤不能透露,丁宁道:“你好歹跟着阿爷东奔西跑了两年,好人赖人都见过的,出门该把稳甚个不必多说。只要一样事千叮万嘱也不为过——你到底是个小女人,扮得再像也不是真货郎,千万防着有人看破你,起了歹心。走街串巷,莫入流派,卖货易货,都在面前,寻着人多的处所待,别往人少的处所去,能赚着就赚着个,赚不着早早归家,莫叫我与你阿婆担惊受怕。”
“我去瞧瞧阿婆。”她站起来往外走,出了东屋,摘下墙上挂的草帽,挑起沉甸甸的货担子,牵上门口的老驴子,望一眼正在灶房忙活的阿婆,轻手重脚地出了门。
吴茱儿趁着这会儿人多,干脆取出一面拨浪鼓,咚咚铛铛摇出声响吸带路人,清了清嗓子,厚着面皮呼喊起来:“南来的,北往的,瞧一瞧,看一看咯,娘子买根针,绣个盖头好嫁人,郎君买把扇,好山好水随你看,阿婆买花戴,照照镜子不识人,老伯买陀螺,回家哄儿又哄孙!”
“风吹阿谁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呦唤客尝,金陵后辈来相送,欲行不可诶嘿各尽觞......”
吴婆婆端着一大碗糖水荷包蛋出来,院子里已经没了人影。
船上世人一团应和,都很恭维,船把式冲她悄悄眨眼,吴茱儿识得美意,这便风雅方站起来,摘了腰上的竹笛,在指间转了个花式,笑道:“拉弦儿我真不会,诸位年老迈娘,我吹个笛子行否?”
“啊呀呀,这木傀儡做的真邃密,鼻子眼睛都刻出来了,还学人穿衣裳呢,我就要这个了!”
初夏到临,一天到晚最舒畅的就是天亮前这会儿子。
吴茱儿将墙角劈好的干柴抱进灶房,帮阿婆架上锅子,再进得东屋,吴老爹坐在床头,伤的那条腿夹着板子伸直了,一动不能乱动,看着就享福。她拿茶碗倒了水端到他跟前:“阿爷,腿还疼么?”
清算安妥,吴茱儿从堂屋里挑出担子,再盘点一回缺没缺东西,这是她头一次单独出门游贩,凡事都要经心。
这么清清澈亮的一嗓子喊出来,风趣又招人,转眼间就有几小我围上来,看她卖的甚个杂货。
句容县恰是南京治下一地,乘船前去应天府,约有半日路程。话说吴茱儿牵着驴子赶到了渡口,寻着一条西去的船舶,找着船老迈,说好了七十个铜子儿到江宁渡口,允她的驴子上船。
这一船载了十来个渡客,多少等货色,两前两后四个船把式,目睹吃了水深,船老迈拒了岸上乘船的旅人,呼喊起号子,扬帆开船了。逆流而下,一起风景好,几个船把式轮班替代,一边摇着浆子,一边朗朗唱着南风水调:
东屋门推开,头发斑白的吴婆婆披着衣裳走出来,她是个病秧子,粗活重活都干不了,多走几步路都要喘,但是烧火做饭还使得。
“欸、欸。”吴婆婆满口承诺,家里没剩几个鸡蛋,但是孩子想吃,全煮了也不心疼。
“到了应天府,先寻着下处,歇歇脚再往街上去。”
“使得!”
那船把式说的没错,游街串巷的货郎没点子看家的本领,如何美意义出门。吴老爹就吹得一手好笛子,吴茱儿打五岁就跟他学起来,别看她不识谱,连个宫商角徵都认不得,可只要她听过一遍的曲儿,就能用笛子一模一样地吹出响儿,这能算一门绝活了。
头发梳通了,她就学小郎君模样,一左一右窝成两个鬏,拿方巾子仔细心细地包起来,只留额前两绺碎发。末端,她从怀中取出一面小铜镜,恍惚照出小我影儿来,鸭蛋脸,浓眉大眼,藕白的脸皮儿,咧嘴一笑,暴露半边酒窝子,讨人喜好。
“小货郎,你这绣花的手帕卖几个钱啊?”
“担子装好了?”“都装好了。”“钱钞贴身藏好了?”“藏好了。”“多带两双草鞋,防着下雨。”“欸。”
吴茱儿提气就来了,一曲《紫竹调》婉转动听,又欢畅又喜乐,吹得是这山净水秀、鱼米之乡,赞的是这阳光亮媚,秦淮河上。船上有一名大娘怀里搂着个三岁小儿,跟着调子点头晃脑,乐得不可。
吴茱儿听他一句点一下头:“阿爷放宽解,我脚程快些,跑的勤些,七八日就返来了。”、
明珠王朝鼎祚至今已过二百个年初,老皇爷客岁殡天,新皇即位不过一载,年号天齐,今是元年。
“你这丫头,没得给人家添费事。”
这一担子怕能有三五十来斤,谁家小娘子能挑得起,从句容县到应天府可不是走两步路就到了。幸亏吴茱儿身子骨强,懂事儿起就跟着吴老爹走南闯北,更重的她都能提溜起来,何况家里另有一头老驴子,路上能帮她驮一程。
吴老爹前阵子从河上返来,不谨慎跌了一跤,伤到筋骨,郎中说是得卧床两个月才气下地走路,这买卖却不能停,停下来一家三口都要喝西北风去。吴婆婆长年抱病吃药,家里花消不小,这挑担子的活计只能落在年纪悄悄的吴茱儿肩上。
吴茱儿见他没了说辞,这才反过来交代他:“我同巷子尾赵六郎说好了,让他每天来咱家挑一缸水,有甚么活儿尽管叮咛他干,阿婆的药就让间壁芳丫每天来煎,郎中说了您不能下地您千万别乱转动,安安生生等我返来。”
吴茱儿眨巴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抿嘴偷笑,不去拆穿他,她记得阿爷上回明显说是一刀砍在背上。白叟家到底是年纪大了,吹了牛皮,扭头就忘了。
“这是甚么果子,如何卖?”
吴老爹喝口水清清嗓子,拍拍大腿道:“这点子伤算得甚么,阿爷年青那会儿,乘船到过福州,赶上一伙流寇,一刀砍在腿上,皮开肉绽都没喊一声疼。”
***
“阿爷放心,我从应天府返来给他们捎东西呢,都说好了的。”吴茱儿嘴甜又会做人,既是央着别人帮手,哪有不准好处的。即便是从小玩大的火伴也不兴白使唤人家。
应天府又称南京,乃是留都,古名金陵,下辖江南八县之地。秦淮一带最是繁华胜地,有诗为证——金陵古形胜,晚望思辽远,白日馀孤塔,青山见六朝。燕迷花底巷,鸦散柳荫桥,城下秦淮水,年年自涨潮。
这集市上就有这么一个恶棍,人唤洪麻子的,年过三十没娶媳妇儿,成日就带着两个小兄弟到处坑蒙诱骗,坑完了本地人,就去坑外村夫。且说洪麻子下午出门混到现在,一文钱没到手,正要偃旗回家,遥遥瞥见前头围了一堆人,他就跟那野狗嗅见腥味似的,跐溜一下撵畴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