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故事
因而,永安三年,翰林院侍讲学士薛海于家中被刺身亡。
“她……”薛泓碧有些磕巴隧道,“就为了一个男人,她竟然叛出门墙去刺杀侯世子?”
薛泓碧终究哭出了声,他蜷起手脚,将整张脸都埋进臂弯,不叫旁人看去一眼。
暴雨梨花,啼血杜鹃。
“她说……本身是杀手,在收养我之前杀了很多人。”
“你还小,这世上很多事不是非黑即白,人也不是非好即坏的。”傅渊渟摸了摸他的头,“我们只是选了本身的路,至死不悔罢了。”
薛泓碧一腔对严父慈母的神驰之情尚未升起,就在这两句话间“啪嗒”摔了个稀碎。
要找傅渊渟,说难不难,说易不易。
即便白梨以移花接木之术将他带出都城,活过来的也只要一介白身薛明棠。
可惜他当时候本身难保,好不轻易得了喘气之机,已经连这点线索都断掉了。
“你娘出过后,我去找了你们父子,可惜为时已晚……”傅渊渟看着薛泓碧微微颤抖的肩膀,几近不忍把话说下去,“我只晓得他死前将你送走,却不知带走你的人是谁,更不知去往何方,有没有被杀手追上……幸而,杜鹃把你养得很好。”
“确切如此,‘啼血杜鹃’这个名号但是拿性命堆出来的。”傅渊渟意味不明地一笑,“不过,她当时也只是天下第二杀手,而排在第一的……。”
既然薛海是宋元昭的对劲弟子,当年牵动朝野的谋逆案与九宫飞星又出自宋元昭手笔,走投无路的白梨与薛海插手飞星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这也解释了傅渊渟为何对他们所知甚详。
傅渊渟此次想了一会儿才道:“外柔内刚,既孤且直。”
薛海,字明棠,先皇活着时钦点的最后一名探花郎,殿试之时年方弱冠,师承丞相宋元昭,备受帝王与太子看重,入翰林院授编修之职,才德兼备,前程无量,位极人臣也未可知。但是,他虽才气出众,性子却过于刚正,入朝不久便与骄横妄为的勋贵后辈产生抵触,后自请外放虽造福一方百姓,又获咎世家豪强,若非先皇贤明惜才,恐怕不等白梨接他的暗榜,这颗脑袋先丢了百十次。
“看你这不利相……不但没问出话,还被经验了吧?”傅渊渟打量他脸上还没消去的红肿,啧啧叹道,“公然不是亲生的,动手就是狠啊。”
薛泓碧一口气哽在喉咙里:“……他不是死了吗?”
“若以成王败寇论,确切是九贼。”傅渊渟不怒反笑,“昔年先帝驾崩,合该监国太子即位为帝,却在那节骨眼上暴毙,并非是大悲之下罹患急病,实乃继后萧氏令人下毒暗害,以此让她的儿子能够名正言顺地篡位,而这件事朝廷里不是没人晓得,只是没有证据。”
薛泓碧接过来一口闷了,呛得脸通红。
又四载,暴雨梨花重出江湖,一夜之间血洗掷金楼,百名杀手幸存无几,而后一起向北流亡,死亡落花山。
薛泓碧问道:“我亲娘是个和顺的女人吗?”
梧桐落叶的老旧小院里,女人坐抱琵琶,她已颠末端四十岁,低头时暴露的脖颈肌肤败坏,折坐的腰肢虽还细瘦却不婀娜,即便经心梳好满头云发也掩不住那几缕斑白,就连指尖戴着的玳瑁甲片都已不再亮光灿烂,被年复一年的弹唱磨出了细纹,一如她没法挽留的韶华。
薛泓碧重视到他话中奥妙的停顿,仿佛是触碰花朵时被刺狠狠扎了下,他认识到傅渊渟未出口的那些话恐怕不是功德,莫名不敢诘问,只是道:“那我爹又是甚么样的人?”
“人这一辈子能活成甚么模样,关头还得看本身,怨天尤人都是无能之辈的宣泄罢了。”傅渊渟给他倒了杯酒,“来,尝尝。”
傅渊渟哈哈大笑,分给他一只洗得发白的牡丹坐垫,两人肩并肩坐在一块儿,浑然看不出两个时候前的剑拔弩张。
傅渊渟背倚梧桐树干,渐渐喝下壶中最后一口残酒。
院门没锁,薛泓碧走出来的时候,女人刚好弹完一曲,度量琵琶袅娜站起,俯身衔走傅渊渟手里还剩半盏的酒杯,抬头一口饮尽,抛下个如丝媚眼,摆着腰肢回屋,将全部院子都留给了他们。
薛泓碧似懂非懂,又问:“那么,九宫内里另有谁呢?”
薛泓碧:“……”
“那可真的是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了……”傅渊渟的指节在腿上敲着拍子,似在想从何提及,“你晓得杜三娘是谁吗?”
薛泓碧低下头,好半天没吭声。
傅渊渟坐在她身边,醉眼迷蒙听那令人脸红心跳的艳曲小调,酒壶在指间腾挪闲逛,好几次差点坠地,常常又在脱手之前被手指勾住,如挑逗美人笑靥,若即若离。
薛泓碧抬开端:“是九宫,还是……九贼?”
此次他沉默了好一会儿,缓缓开口道:“跟我讲讲他们的事吧。”
是以,在经历薛海一过后,宋元昭终究下定决计建立飞星盟,一来对抗萧氏鹰犬日趋张狂的虎伥,二来通过武林权势管束朝堂暗涌。倘若十二年前没有那场惊变,宋元昭就能帮忙永安帝夺回权益,慢慢摆脱萧氏外戚的节制,九宫也不会在事败后沦为“九贼”。
薛泓碧毕竟年纪尚小,常日里路过青楼都绕着走,头一次听人细说风尘女子的平生,不觉鄙夷,反而似有所悟。
“暴雨梨花……”傅渊渟喟叹一声,“她叫白梨,是你的生身之母。”
按理来讲,梨花该当被杜鹃稳压一头,可厥后产生的两件大事不但让她将杜鹃远远甩下,还成为了杀手道上至今不成超越的岑岭——十六年前,梨花接下了前去都城刺杀翰林院侍讲学士薛海的任务,却在事成以后违约背誓,潜入庆安侯府杀死世子萧正德,于封城重围当中满身而退,自此逃出掷金楼,销声匿迹。
“我不晓得。”傅渊渟摇了点头,“除了宋元昭,独一晓得九宫全员身份的就只要当年帮手密探调查此案的掷金楼之主,而他在传出谍报之前就被你娘灭了口,掷金楼也被一把火烧得干清干净,不然九宫飞星早该被赶尽扑灭。”
薛泓碧终究出声了:“跟你一样,插手了飞星盟?”
实在他另有很多事没奉告薛泓碧,比方当年他千里疾奔,固然没能赶上救人,却为薛海收了尸,那人死在不见天日的地牢里,身上不测埠洁净,除了被打断的腿,就只要脖颈上一处致命伤,明显是利刃割喉,走得痛快,不似那些鹰犬的手腕。
饶是薛泓碧在得知杜三娘身份后已有所觉,现在听到这一席话也是难以置信,一时无言。
她穿戴重紫的罗裙,发髻上簪了红色绢花,面上青黛脂粉用得略重,却将浓丽与媚俗完美融会,是残花败柳,也是浓墨重彩。
他是先皇留给太子的纯臣,可惜先皇驾崩后太子暴病而薨,他固然被幼帝信赖靠近,却再没了帝王实权的庇佑,兼之不平外戚干政,常与弄权党派针锋相对,与其树敌欲其死的勋贵世家多不堪数,他的教员宋元昭勉强能挡住明枪,可防不住暗箭。
绿柳巷与梨花巷俱在城南,间隔不过四条街,只是绿柳巷外那条街道多有酒坊赌坊并秦楼楚馆,是南阳城里吃喝玩乐首屈一指的欢愉处所,周边巷子里住的也多是商户贩夫,唯独这绿柳巷位于怡红院背面,里头寥寥几户人家,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苦楚妓子,她们把一身皮骨抛注于酒色财气,比及粉褪花残就只剩下具空壳,命好的还能自赎己成分开这里,剩下的就只能伸直在这冷巷中,用些劣质脂粉妆点残败之身,刻薄而无法地了结残生。
这是二十年前江湖最负盛名的两大杀手,二者皆出自昔日第一杀手构造掷金楼,又同为女子,每人手里都有不下百条性命,她们的武功并不高绝,却深谙刺杀之道,联手合作更是从无败绩,如骨与肉,形影不离,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夺命双姝。
“你在说甚么大话?”傅渊渟暴露一脸见鬼似的神采,“如果你娘动手,你现在想爬出门都是痴心妄图!”
皇亲国戚、同道中人,杀手最不能沾的两笔买卖被她做尽做绝,哪怕人死已有十二年,暴雨梨花凶名尚在,且非论少有人知她为何一变态态做下如此背信弃义大不韪之事,便有知情者也讳莫如深。
傅渊渟找了十二年,踏遍江山万里,终究找到了阿谁孩子,也找到了……那把割喉刀。
薛泓碧不吭声了。
啼血杜鹃,果然名不虚传。
“杀手要杀一小我有很多体例,要让一个本该死的人活下来天然也驳诘事。”傅渊渟笑了笑,“她瞒天过海,从阎王爷手里抢回薛海的命,棍骗世人整整五年,若非厥后……还不知他们俩已经结为伉俪,生下子嗣。”
薛泓碧的眼睫颤了颤,轻声问:“以是……我爹娘实在是好人,你也是好人?”
是以在离家以后,薛泓碧只是略一思考,就奔向了绿柳巷。
“她美不美?”傅渊渟把玩着酒壶,唇角上扬,“二十多年前,她是这南阳城首屈一指的红倌人,多少报酬她倾家荡产也心甘甘心,可惜那些缠绵倾慕都跟着容华老去一并衰减,她又不肯给人当妾做小,干脆在十年前自赎己身,留在这里安度余生,常日里只教女人们端方,管着绿柳巷这一亩三分地儿,若不是看我扎眼,今晚这曲子也是懒得服侍的。”
南阳城里有很多囊中羞怯的闲汉进不去怡红院,就转去绿柳巷找乐子,幸亏此时天还没亮,巷口搔首弄姿的妓子俱没了踪迹,薛泓碧心下略松,抬步走了出来,刚走没几步,就听到一阵琵琶乐声。
傅渊渟本是不喜唉声感喟的人,可自打见着了薛泓碧,他感喟就格外多。
传言傅渊渟此人生性风骚贪慕享用,平生最好美酒美色,早些年落魄江湖不忘载酒而行,薛泓碧被他拿住时也闻到了一股酒香和脂粉味,明显是不久前才从女人堆里爬出来。
傅渊渟改正他道;“那可不是随便的男人,是昔日年纪悄悄就官居正六品的侍讲学士,先皇钦点的探花郎,两代天子的亲信近臣,最首要的……那是你爹。”
见他如此,傅渊渟叹了口气道:“当初暗中买凶杀人的庆安侯世子就是当今萧太后的亲侄子,此人仗着家属权势没少做伤天害理的肮脏事,白梨杀了他不但为情也为义,可她也是以获咎死了萧氏一族,掷金楼也不放过她这叛徒,可谓吵嘴两道都下了绝杀令,若没有另一股庞大权势的庇护,别说是生下你,他们伉俪要活过一年半载都很难。”
“不过,你爹倒是和顺体知心肠软,若他在场,估计你娘第一个巴掌刚挥下去,他就该抱着你哭了,准叫你娘舍不得再打第二下。”傅渊渟撇了撇嘴,“慈父多败儿。”
但是薛泓碧向来心细,又是在三教九流稠浊的贩子间摸爬滚打长大,他嗅见的那股味道浓香刺鼻,是较为差劲的脂粉,连在青楼门口揽客的女人都不屑于用,更何况傅渊渟那身衣袍料子虽好却已陈腐,想来多年流亡的日子并不好过,不免得志。
正因如此,藏匿多年的白梨和薛海才又透露踪迹,终究白梨死于落花山,薛海同月身亡,若非傅渊渟曾在机遇偶合下与他们伉俪订交,恐怕连他们生前育有一点骨肉都不晓得。
傅渊渟改正道:“精确来讲,正因他们插手,宋元昭才决定建立飞星盟,奥妙招揽九宫,你娘主掌离宫,你爹隐于幕后。”
东方将明,日夜瓜代。
除此以外,他还在邻县郊野找到了五具尸身,一个是死不瞑目标老妇人,别的四个都是掷金楼杀手,除了那老妇人是被断臂斩首,剩下四人皆被割喉而亡,现场另有一块被血染透的襁褓,不见婴孩。
悠远天涯,风推红缎,将那本来狭小暗淡的红色撕扯出大片橘红云彩,如同次第亮起的火把逐步连成一线,灼烧着广袤夜幕,乌沉沉的黑云仿佛被这火焰灼伤,一点点抬亮穹空,也一步步拉开了天与地的间隔。
薛泓碧收回远眺的目光,转头看向面前还是暗淡的冷巷,模糊可见几盏幽幽彤红的灯笼。
傅渊渟想到这些,只感觉嘴里本就不香的酒更苦了些。
但是,暴雨梨花与啼血杜鹃的行事风格又有分歧。对杜鹃而言,只如果掷金楼派下的任务,她都会一丝不苟地完成,哪怕面对垂髫冲弱也只看重对方的头颅代价斤两,比拟于她,梨花固然手腕奇诡狠绝,却鲜少接灭弟子意,特别不爱对老弱妇孺动手,宁肯去啃那些得不偿失的硬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