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听雨
此人三四十岁模样,五官划一,边幅端方,没有威武不凡的风韵派头,反而显得平平无奇,待那半阖的眼睛缓缓展开,只见眸中温润清澄,唇角犹带一丝含笑,连这笑也是温和的,窥不出半点厉色。
她闭了闭眼,抬步走了出来。
话音落,房门已然翻开,待玉无瑕迈步踏入,它又被一股柔缓如风的力量轻拂合上,重新至尾没有收回半声异动。
当年萧胜峰将它悬于此处,是要让出入这里的每一小我看看逆贼的了局,谁能想到它就像个死不瞑目标怨鬼,十八年如一日般挂在这里,焉知是刀先锈烂,还是它先见证听雨阁的终末?
“部属不敢妄断,然……此番阁主将栖凰山之事尽付于紫电楼,令其他三部尽力共同,是为敲山震虎而非结下怨仇,但是大错已成,非论方怀远作何定夺,局势生长下去只会与我等本意南辕北辙。”说话间,玉无瑕面上闪现一丝冷意,“现在方咏雩身故,方怀远必将对听雨阁生出愤懑之心,又坏了方、江两家姻亲,海天帮也不免心存不满,何况武林白道各派向来荣辱与共,现在颜面俱损,必将影响阁中人手今后在江湖上行走办事之便。”
萧正则对她坦言相告,就只给了她两条路——成为死人,或刽子手。
饶是玉无瑕早已过了喜怒形于色的年事,也不由在萧正则始终安静无波的语气下感到一阵悚然。
其间各种,玉无瑕自是不在乎的,她穿风掠雨,未几时就到达了目标地。
旋即,她转头看向小婢子,问道:“阁主现在那边?”
“你若不是我亲生的女儿,我就该杀了你!”妇人冷冷道,“我这平生任人差遣,不过是为了让你活得比平常女子更好,你偏要自甘出错去做奴婢!这也罢了,一仆事二主古来从无好了局,你畴前是阁主的婢女,偏要自请来玉楼主身边做事,我警告过你休要动那自作聪明的心机,更不要做那不自量力的蠢事,而你……”
都城本年的荷花开得怪早。
要变天了。
玉无瑕未有坦白,直言道:“亲子命丧,方怀远当夜便主持焚化尸首,固有保全颜面、断念绝妄之想,而后闭门数日不睬事件,不管此事是否有诈,总归不成不防。”
自打永安七年后,听雨阁就由暗转明,算是职位特别的皇家机构,虽不似亲军那般将衙门设在皇城根下,却也离此不远,乃是设在西门外的安然坊中,总坛居中,风、云、雷、电四部漫衍四方各掌一栋院楼,如同众星拱月普通,制作构筑一应遵循制令,未曾有半分僭越,故而从内里看去,谁也想不到这条巷子里竟藏着令朝野无数人闻风丧胆的炼狱。
小婢子头皮一麻,只感觉本身被她剖了开来,却不敢踌躇隧道:“阁主在旃檀堂静修。”
可没等她如释重负地松出一口气,那妇人忽地反手一巴掌掴在了她脸上,直打得小婢子一个趔趄,几乎撞到了红漆柱子。
小婢子如遭雷击,等她回神后不由要求道:“娘,我再也不敢了,玉楼主……对,玉楼主刚才说了让我归去奉养阁主,我……”
“至于武林盟……”
“你以为方氏将反?”
小婢子浑身发寒,想起玉无瑕娇媚动听的笑容,眼下只感觉那红唇锋利如刀,她这般的年纪又有娘亲护着,前后奉侍的两位主子也不是待人凶暴之辈,从未如本日这般惊惧过,一时候再说不出话来。
玉无瑕望着她狼狈的身影,幽幽叹道:“豆蔻之龄,于女儿家该是多好的年事,偏要将满腔痴心妄图系在一个男人身上,多好笑、多不幸啊。”
玉无瑕一言不发,只朝她伸脱手,妇人忙将藏在怀中的密函取出,恭恭敬敬地递到她掌中,待接过以后,玉无瑕并不急着拆阅,先问道:“杜允之可曾返回?”
长夜冷雨,玉无瑕百无聊赖地闲坐在亭子里看荷花,也不知过了多久,空荡荡的天井门口又多出两道影子,只见刚才退下的小婢子撑伞领着个妇人急步而来,这回她不敢有半分超越之举,让人留在了拱门下,这才仓促赶回玉无瑕身边,低声道:“姑姑,中州那边有鹰回巢了。”
玉无瑕面不改色,安然回望他。
玉无瑕眉头微皱,不再听她吞吞吐吐,干脆拆开信函看了起来,听雨阁不养吃白饭的无能之辈,她部下的惊风楼更不是酒囊饭袋混日子的好去处,密探自不敢将一些鸡毛蒜皮的细枝末节尽书纸上,饶是如此,重重遴选过的谍报仍有三页之多,可见此番武林大会出了多少波澜变故。
话说到这个境地已是对主上的大不敬,妇人不敢再深说下去,抬高声音骂道:“自明日起,你就滚去花房做事,莫要再靠近玉楼主,更不要想着回到阁主身边,不然就算是为娘也救不得你!”
究竟也的确如此,位于西面最偏僻处的旃檀堂恰是阁主萧正则常来修禅的静室。
玉无瑕朱唇半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你倒是故意。”
妇民气如刀割,又恨其不争,愤怒道:“是,玉楼主会放你归去,毕竟死人是不会说话的,阁主也不会为一个无足轻重的奴婢向她问罪!”
小婢子为她这一叹揪起了心,赶紧道:“既是如此,不如我将这几朵花采下,放在水瓶里好生养着,还能多活上些几日,这般可好?”
待玉无瑕将一字一句一一看完,她嘲笑道:“真是成事不敷败露不足的东西!”
风更狂,雨更急!
能留在总坛的保卫能够没有多大本领,却必然不能没有眼力,认出来者何人以后,他们半点不敢怠慢,恭恭敬敬地请玉无瑕立足暂候,另有人速速前去禀报,只一会儿就传令放行。
她在旃檀堂门外站定,先脱下罩衣交给带路的保卫,待他们恭敬退下,这才抬手重叩房门,寂然道:“部属玉无瑕,有事求见阁主。”
直到现在,小婢子提起的心才堪堪落下,后知后觉地发明背已湿透,非是风雨袭人,皆为她出了一身盗汗。
对待女子,玉无瑕夙来宽允很多,拂袖挥出一道气劲让她站起,笑道:“好女人,我不喜人自作主张,更讨厌人推断我的喜怒哀乐,若再有下次,你便回阁主身边服侍去吧。”
玉无瑕垂下眼,开门见山隧道:“阁主容禀,前去栖凰山的探子有信来报。”
闻言,玉无瑕径直起家与她擦肩而过,此时风急雨大,她手中未持执伞,只将罩衣后带的兜帽拉起,燕子般掠过荷花池,身影化作白烟在风雨中一绕便不见了。
玉无瑕沉默了一会儿,躬身道:“部属领命。”
白梨留下的东西很少,不过一点血脉和一把断刀,不管哪个玉无瑕都不肯再见其死了。
虽未指名道姓,在场两人已知其所斥是谁,当即噤若寒蝉,玉无瑕完整没了听雨观荷的心机,将信函支出腰封,对那妇人叮咛道:“你且退下休整去吧。”
半晌,萧正则开口道:“此番事败不无萧正风急功近利之过,待其返回都城,我会依法命令惩办,然眼下正值用人之际,传令于他,令其赶赴云岭山与冯墨生汇合。”
萧正则抬眸,语气平平隧道:“你有何猜测,一并说来。”
说话时,恰有一阵冷风从湖面吹来,小婢子冻得身子瑟缩了一下,玉无瑕方才回过神来,侧首道:“风急雨大,你且退下歇着,女儿家年纪悄悄,可莫要凉了身子。”
闻言,萧正则看着她,一言不发。
分歧于四天王的脾气各别,听雨阁两代阁主都崇尚俭仆精干之风,当今在任的萧正则比之其父萧胜峰更甚,平生最讨厌奢糜无度之辈,故而玉无瑕这一起上不见琪花瑶草,也不见雕栏玉砌,可谓是乏善可陈。
雨打荷花之时,玉无瑕斜坐在湖心亭里,被斜风冷雨浇湿了袖摆裙角也不活力,只看着那荷花怔怔入迷,一旁的小婢子不过十三四岁年纪,见状忙取来罩衣为她披上,软语道:“姑姑,夜色已深,这雨愈发大了,您不如归去歇着吧?”
这一巴掌用力阴狠,白净细嫩的脸颊上连道指印也看不见,却疼得像是从面上刮下一层肉来,小婢子捂着脸哭道:“阿娘,你为何要打我?”
玉无瑕抬起手,小婢子识相地退到角落,那留在岸上的妇人身形一闪,快速掠出三四丈远,脚尖只在水面点了两下,旋即便落入亭子里,身上竟连半片衣角也没被打湿。
玉无瑕顿时了然,此番栖凰山之事牵涉不小,萧正风夺得了主事之权,使一应人等皆服从于他。此人虽有些刚愎自用,倒也不是不知轻重的蠢货,一念及此,她又问道:“找到平南王女了?”
这一句话说得和顺似水,却让小婢子的神采顷刻变得惨白,她不敢再看玉无瑕一言,也不敢在此多留,唯唯诺诺地退了下去。
细算光阴,玉无瑕已到了知命之年,但是锁骨菩萨为人厌憎却受天钟爱,浑身高低几近不见沧桑催老的陈迹,如此眼角带风地撩过来,比这漫天斜雨还要缠绵如丝,饶是小婢子同为女儿身,现在也红了双颊,却不忘低头道:“姑姑,这荷花被雨打得焉儿了,另有甚么都雅的呢?”
她笑得娇媚,妇人却感觉头皮发麻,忙道:“回禀楼主,是、是紫电楼那位下的令。”
屋里四角点了灯火,小炉中烧着檀香块,袅袅青烟弥散开来,使得堂前墙上那道“佛”字变得有些恍惚不清,一个身着素色禅衣的男人盘坐在蒲团上,他已经停止了念佛,只在手里缓缓拨动念珠,仿佛是带发修行的佛门居士打扮。
刀只要半截,又饱经风雨很多年,连吊挂它的链子也锈烂了,不得不替代过两根,可这断刀虽是锈迹斑斑,却始终存在着,一如它虽死犹生的仆人。
“本来如此。”
果不其然,萧正则只沉吟了半晌就问道:“方怀远之子,确证其死吗?”
萧正则从她手里接过函件,一目十行地扫过便将之合上,玉无瑕也不觉被骄易,只因她晓得这位阁主有过目不忘的本领,上至武功秘笈,下至诗文手札,凡是让他看了,就没有记不住的。
如许一个处所,比起听雨阁总坛,更像一名居士的清修之地。
她抬开端,请缨道:“兹事体大,不如部属亲身走一趟?”
小婢子忙跪下道:“奴婢不敢!”
妇人朝玉无瑕躬身施礼,道:“部属拜见楼主。”
“受命?”玉无瑕一笑,“我这楼主未曾发号施令,他又是奉谁的命?”
亭中再无人能回声。
萧正则淡淡道:“中州乃是武林盟总舵地点,为方氏运营年代之久,纵有暗桩互助,想要寻人也与大海捞针无异,与其漫无目标地搜索,不如守株待兔,云岭山……殷令仪即便明知那边有圈套,也会赶去的。”
玉无瑕沉声道:“部属服从。”
言谈之间,萧正则已将念珠拨动了一圈,他考虑了半晌,道:“传令姑射仙,让她结合周绛云,筹办脱手吧。”
妇人不敢坦白,道:“禀报楼主,杜允之受命暂留中州。”
说到此处,她忍不住轻笑了一声,问道:“在你眼里,我是这般蠢物吗?”
“进。”
玉无瑕内心一突,问道:“武林大会虽已闭幕,平南王女却尚未找到,现在就将人手调离中州,这……”
望前时,这方水池里已抽出了三两个花骨朵,将开半绽的模样如同害羞带怯的美人,待到雨水落下,这些荷花便都次第开放,粉白带泪惹人怜,可惜天公作美却不成好,伴跟着雷声隆隆,雨势越来越大,像是一个又一个巴掌接连不竭地打在花叶上,只消半宿就将这初绽的早荷打得低下头去,少了很多生机。
“你自有别的事要做。”萧正则看着她的眼睛,“我也不瞒你,陛下成心削藩,欲召藩王入京,已下密旨令京卫虎帐整合待变,北六州镇守总兵官随时候命,宫中卫戍由禁卫营统管,听雨阁受命协从,尽快清除蛇鼠之辈,还都城一片腐败,你……明白了吗?”
玉无瑕道:“事发告急,此人乃周宗主失手逼杀,萧楼主与杜允之皆亲眼目睹,本应无误。”
玉无瑕慵懒地单手支头,余光瞥见又一片花瓣被雨打落,不由叹道:“我这般的年纪,见多了生离死别,这落花伤情,委实无甚都雅。”
杀人无数的听雨阁主平生最好梵学,这件事若鼓吹出去不知要让多少人惊掉下巴,便连玉无瑕第一次来到这里的时候也觉错愕。
小婢子只羞怯一笑,却听她持续道:“不过,枯荣生灭皆是天常必定,若只见花开不见花落,又与装聋作哑有何辨别呢?”
妇人摇了点头,道:“武林大会固然鱼龙稠浊,但是栖凰山早有筹办,岗哨保卫极是周到,我等暗中搜索数日也不得蛛丝马迹,并且……”
玉无瑕来到总坛的大门外,顶着漫天大雨昂首望去,看着那把悬于门上的刀。
萧正则的意义很清楚,有些事情尚未产生时不成去做,可一旦做了,那就只能做绝。
窗外,一道怒雷轰然炸响,顷刻间将阴暗的房间照得一片雪亮,那素衣居士仍坐在原处,他的影子却被雷光突然拉长,变形扭曲的黑影覆盖在写有“佛”字的白墙上,像是即将出世的魔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