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正邪
昭衍反问道：“你爱听实话还是谎话？”
昭衍慢条斯理地将鱼肉嚼烂咽下，这才道：“阿萝特地寻我，不会只为说这些空洞事理吧？”
换言之，江烟萝与方咏雩这场荒诞的婚约，实是出自听雨阁的安排。
江烟萝又问：“可知缘何如此？”
昭衍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道：“比不得你棋高一着，让紫电楼主萧正风做了明面上的第二块靶子，不但骗过了世人耳目，连他本身也浑然不知。”
说到此处，江烟萝抬起眼，阴暗眸光里似有鬼怪夜行，涌动着谁也看不清的神采。
江烟萝道：“因而你帮方咏雩得救以后，用心将尸身送回杜允之床上，令他惶恐失措下去寻陈朔，好顺藤摸瓜揪出幕后主使。”
“差一点。”昭衍摇了点头，“你委实做得很好，一言一行无不尽显海天帮大蜜斯应有的风采，连我也挑不出半点不对，直到……我去寻觅出谷门路时，遇见了一对幽居在此的老佳耦，向他们探听了有关板屋猎户的一些事情，传闻那人鳏居十年且膝下无骨肉，心想胡想都是要讨个女人。”
“好个侠骨铮铮的仁义之士啊。”
除非他遇见的是披着羊皮的狼。
姑射仙自有傲骨，何况江烟萝羽翼已丰，她不肯嫁给方咏雩，也不肯海天帮完整沦为被听雨阁操控的虎伥，她太清楚听雨阁的手腕，也晓得兔死狗烹的事理，一旦让听雨阁如愿以偿，本身就成了最大的隐患，迟早会被遭到暗害。
昭衍微微眯起眼睛，道：“你用来讲服周绛云的筹马，就是方咏雩吧。”
江烟萝反问他道：“那你可知我为何如许做？”
乌云蔽月，富强的树叶遮天如盖，西坡这片地本就偏僻无人，此时唯余风声凄凄，土灶下的火光更加小了，堪堪照亮周遭三尺之地，落在人身上忽明忽暗，一半光鲜，一半丑恶。
他踌躇了半晌，将到嘴边的话吞了归去，给江烟萝添了一勺热汤，见她喝下一口暖了身子，这才道：“局势蹊跷，若将全部心神投在萧正风身上，不免被一起牵着走，因而我另辟门路，通过补天宗这条线索往下寻摸。”
江烟萝喝了一口微凉的鱼汤，淡淡道：“我娘是初代浮云楼之主，为听雨阁立下无数功绩，使浮云楼隐有超出四部上首之势，先代阁主重用她又顾忌她，故而在她身后成心分化浮云楼旧部，另立亲信收拢权势，全赖萧正风携其父力挺于我，让我以金钗之年担当母业，成为了第二代浮云楼之主。”
她说得平常，昭衍却从入耳出了一股讨厌之情，如吃了一团腐肉下去，恶心欲吐。
闻言，江烟萝脸上不由得透暴露些许失落：“哪怕我们同存亡共磨难，在深谷之下相依为命，你也未曾信赖过我？”
江烟萝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问道：“你究竟是何时抓住了我的马脚？”
“探子在呼伐草原上寻访了月余，只从青狼帮那边获得了一些无关痛痒的谍报，你的秘闻太洁净了，虽不至惹人思疑，却经不起再三考虑。”说到此处，江烟萝不由笑了，“阿衍哥哥，我好人做到底，帮你将那番大话落了实，补上了这点马脚，你该如何谢我？”
“萧正风此人自视甚高，倚仗庆安侯世子的身份耀武扬威，心心念念想要取阁主而代之。”江烟萝虽是神采和顺，语气却冷酷刻薄，“刚愎自用，自不量力，不过是只心比天高却命比纸薄的土鸡瓦犬。”
江烟萝笑了，道：“难怪你在阴风林里不吝代价也要重创谢青棠。”
此时现在，昭衍心跳如鼓，连呼吸都变得混乱粗重。
“白凌波服下的秘药是我亲手所制，它不但能强提功力，过量服用还会令人神智失控，届时她会杀掉面前统统活物，至死方休。”她幽幽道，“我知你必然放心不下，展煜也不会坐视方咏雩落入险境，故而白凌波这枚棋子本就是针对展煜而去，他在我眼里是个必死之人，可我千万没想到他竟能活下来。”
“调味之差，在于弃取。”昭衍道，“你这锅鱼只取鲜、咸二味，我那碗面却包含了酸、甜、苦、辣、咸等五味，诸般滋味搅和在一处，虽是取用甚多，反而稠浊难吃，不如舍去此中几味，只取一味为主。”
再夸姣的画皮也不能穿一辈子，江烟萝早想到会被人戳穿真脸孔，只是没想到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更令她感到兴味盎然的是，昭衍不但晓得了，还要特地知会她一声。
江烟萝轻笑，嗔道：“都说吃人嘴短，你手里尚且捧着我的碗，莫非还要拿虚情冒充乱来于我？”
“杜允之将这份谍报传回给我，我对比了五年前绛城之事的委曲，对你的身份已有思疑，而我如何认定你……盖因你本身做出的决定。”
江烟萝拈起一缕黑发搔了搔脸颊，感喟道：“但是，你如此仁侠心肠，又换来了甚么呢？”
这件事瞒不过听雨阁，起码萧胜峰、萧正则两代阁主都晓得姑射仙的秘闻，他们会顺理成章地将海天帮视为附庸，作为听雨阁安插在白道的“本身人”，可海天帮占有一方毕竟权势有限，因而江天养才会两度向方怀远提出联婚结好，一步步将权势渗入进要地，再借助此次武林大会，光亮正大地代替临渊门，成为白道第一门派。
“彼时情势危急，又是无凭无据，我心中虽有疑窦，却也不能等闲思疑于你，厥后出了深谷，一行人朝夕相处，那点疑云便也散去很多，直到……”
江烟萝侧身半躺在地，单手撑着螓首，可惜道：“你如果置身事外，便是谁也找不到你的忽略，何至于落到这吃力不奉迎的地步？”
江烟萝一怔，旋即笑道：“树无皮则死，人无脸必胜，我算是领教到了。”
“若说实话，那便是……打从一开端，我就未曾信赖于你。”
江烟萝终究坐直了身材，笑道：“正所谓鸟尽弓藏，补天宗这些年来得以如日中天，少不得听雨阁在幕后大力支撑，一旦海天帮胜利上位，补天宗的好处必将遭到豆割，乃至有能够沦为踏脚石，周绛云如何甘心被过河拆桥？是以，我特地将听雨阁企图搀扶海天帮的动静流露给周绛云，他公然派出谢青棠在梅县设下圈套，而我只要做好筹办包管兄长几人不死，就能抓住周绛云这一把柄，从而有了找他合作的本钱……呵，没想到会是以遇见阿衍哥哥，倒是不测之喜了。”
昭衍微讶道：“如此说来，他应是与你有恩才对。”
昭衍盯着她，忽地莞尔道：“你称我一声‘哥哥’，便是我的好mm，你我之间既已靠近至此，又何必徒增生分？”
一念及此，昭衍猛地睁大眼睛，道：“你要叛变听雨阁？！”
等他喝完了这碗汤，江烟萝含笑问道：“这一碗鱼汤，比之你那碗面条如何？”
他们一起上遭受的重重灾害，此次武林大会横生的各种波折，幕后无不有她的神出鬼没。
见江烟萝笑意渐深，明显默许了本身的推断，昭衍心念急转，持续道：“梅县之事，我至今感觉蹊跷，周绛云派出谢青棠是为挑起弱水宫内哄乘机蚕食其权势，如此一来他不该节外生枝，结仇望舒门是打算以内，再招惹海天帮和临渊门倒是不智之举，除非……撤除江平潮等人与对于骆冰雁一样首要。”
没有兵器相见，已是险象环生。
昭衍张口欲言，终究倒是默不出声。
昭衍顿时心头一凛！
“我晓得步山主在五年前尚未收徒，现在却冒出你如许一个传人，固然你将说辞编得滴水不漏，可我内心疑窦难消，自会想方设法地查清你的秘闻。”江烟萝将碗放下，单手托起桃腮，“步山主不愧为天下第一人，将偌大寒山打造如铁桶普通，但是他再如何短长，总有鞭长莫及之处，比方……呼伐草原。”
到了这一步，昭衍终究拨散迷雾揪出了姑射仙，江烟萝也剖开了他这层皮郛，挖出了死而复活的薛泓碧。
早在江烟萝拿到那只修补好的玉镯时，她心下便已了然——他晓得了。
打从深谷分开以后，江烟萝就向杜允之通报了一封密信，让他按照昭衍那番胡编乱造的大话调派细作前去呼伐草原调查，成果天然是查无对证，可正因为一无所获，才是最大的马脚。
这场武林大会，明面上是吵嘴两道针锋相对，公开里另有他们二人的你来我往，虽是未曾下过战书，倒是心照不宣。
昭衍沉默了半晌，道：“若我是你，会一刀阉了他。”
“白凌波本身功法独特，秘药强提起来的内力也非同小可，他有再大的本领都难逃存亡关，除非有人及时为他护住心脉关键，以极阳真气强行吊命。”江烟萝上身前倾，靠近了他耳畔，“这件事，方咏雩就算没发疯也做不成，当时能办到这点的人……阿衍哥哥，只要你了。”
江烟萝揭开锅盖，鱼汤早已炖得乳白，她亲身盛了两碗出来，将此中一碗递给坐在一旁的昭衍，他安静地接了过来，低头呷了一口，品出了熟谙又陌生的滋味，又喝了一大口下肚。
姑射仙在这场局里最高超之处，便是提早一步与周绛云同谋联手，将本身埋没在了萧正风身后，借周绛云这条绳索指导萧正风步步入套，大要上统统都遵循萧正风预谋那样生长，可每到关头处就会陡生变故，使他诸般策画功败垂成，恰好找不出被人算计的蛛丝马迹。
昭衍放在膝上的手，渐渐攥紧了拳头。
江烟萝笑得凉薄：“除此以外，他另有甚么代价呢？”
听雨阁不肯见到第二个傅渊渟，又何尝想要第二个季繁霜？
江烟萝欢乐地笑了：“我便是晓得阿衍哥哥与那些庸人分歧。”
江烟萝嗤笑一声，不屑道：“天下从无没出处的美意，萧正风不过是轻视我年幼力薄，无能执掌一部权势，以帮扶之名行蚕食之实，不吝用上卑鄙手腕欺情攻心，欲将我养成座下喽啰，乃至榻上禁脔。”
昭衍问道：“你又是如何认出我的？”
六年前，江烟萝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萧正风就对她打了如许的主张，无怪乎她睚眦必报。
昭衍可贵笑了起来，道：“你讨厌他？”
纯善孱羸的海天帮大蜜斯本来是残暴暴虐的浮云楼主姑射仙，令无数民气惊胆怯的妖女实在早已来到他们身边，她就像一条非常老辣的毒蛇，不声不响地冬眠在花叶下，当你兴趣来了去探手摘花，她就倏然窜出来，在你身上咬下致命一口。
江烟萝盈盈一笑，坦言道：“当时你伤口发炎急需草药，那人要我陪他睡觉才肯施以援手，被我回绝还要用强，我只好让他去喂了饿狼，阿衍哥哥觉得如何？”
昭衍不无调侃隧道：“如果我见死不救，又与尔等轻贱性命之辈何异？”
见他语塞，江烟萝更不肯罢休，只听她语出惊人隧道：“我晓得方咏雩未死。”
“阿衍哥哥公然心细如发。”
闻言，江烟萝的眉梢眼角都染上笑意，又为昭衍添了两块鱼肚肉，道：“贪多必失，方有‘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饮’这一古训，故而饮食也好，处世也罢，莫不得先学弃取之道。”
顿了下，昭衍到底瞒下了尹湄那边的谍报，道：“我等到达栖凰山后，杜允之马上来找费事，须知武林大会牵动全部江湖，庙门高低每日人来人往，哪有如此偶合的事情？何况，杜允之决计用晴岚夫人一事挑衅方咏雩，意在激他当众脱手，念及琅嬛馆重现机会甚为蹊跷，我猜测其人不过是立在明面上的一块靶子，背后必有别人教唆，虽将锋芒直指方咏雩，利刃倒是悬于方怀远头顶，意在借题阐扬攻讦武林盟……纵观朝野，能有如此大手笔者寥寥无几，除却翻覆乾坤的听雨阁，一时候我不作他想。”
“阿衍哥哥，你悔怨了么？”
昭衍定定地看着她，问道：“你将他如何了？”
江烟萝盈盈笑道：“我深知听雨阁内有很多人觊觎浮云楼，哪敢将相称首要的谍报来援尽数依托于他们身上？早在我找到杜允之的那天，他就成了我的耳目，明面上是听雨阁掌控着他，私底下是他服从于我，这些年来他为我豢养了很多细作，再将这些人安插进各方权势做暗桩……五年前，伴随展煜前去寒山请步山主重返中原的人马当中，就有我的人。”
“阿衍哥哥，你拼上性命也要斩杀谢青棠，不过是为我兄长铺路，此举是为救方咏雩，也是为了保护方、江两家的盟约，好让临渊门不至在方怀远退位以后一落千丈，使海天帮得以顺顺利利地接掌武林盟大权。”江烟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你本是局外人，会如此冒死不过是得了方怀远的授意，我虽不知他向你承诺了甚么，但在兄长败战以后，你们的和谈已经生出裂隙，再难合作无间。”
一个想女人都将近想疯的男人，怎会为了一点财帛就放过送到嘴边的羔羊？
昭衍沉声道：“过后我向旁人问过详情，尹湄本来是输定无疑，她能翻盘制胜必有端倪，我思来想去，栖凰山上唯你有此手腕……让平潮兄输掉那一战的人不是尹湄，恰是你这亲mm。”
昭衍顿时眉头舒展——江烟萝既然是姑射仙，她的生母当为季繁霜，江天养虽是海天帮帮主，却也不过是她裙下之臣，这对母女能在他家中冬眠数十年未曾透露，乃至在季繁霜身故以后也一如往昔，申明海天帮早已是她们的掌中之物。
昭衍悚然一惊，他转过身来，死死盯着她。
昭衍缓缓吃掉最后一块鱼肉，顺手将空碗放在地上，对着江烟萝道：“如你所言，我是个怯懦之人，无一日不活在惊骇当中，普天之下除却寥寥二三人，其别人于我而言皆非己类，即便你出身来源俱明净，又是方咏雩的未婚妻，我仍不敢轻视你半分，更遑论信赖相托？”
不然，他压根不必趁早送回那只镯子。
昭衍毫不料外本身与陈朔那番机锋会传入她耳中，只是叹道：“天差地别。”
这是昭衍仍百思不得其解的处所，他深知本身的身份一旦透露就会牵涉甚广，因而下山后多加谨慎，唯二两次忽略是出在方咏雩和展煜这对师兄弟身上，但是前者守口如瓶，后者有方怀远主动帮手讳饰，江烟萝又是从那边抓到了他的马脚？
她吐气如兰，像一条无骨的蛇，几近要缠在昭衍身上，贰心下一惊，反手在她腰上一揽一推，将江烟萝按坐在地，本身顺势站了起来。
听了这番话，昭衍不由得问道：“他但是获咎过你？”
昭衍谦善道：“阿萝谬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