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五章·决意
屋里死寂般的沉默持续了好半晌,方怀远渐渐松开手,碎如齑粉的木屑从他指缝间簌簌落下,如同抓不住的光阴流沙。
“四十年啊,人的半辈子都畴昔了……”方怀远低低地笑了两声,“这么多年,你为我做过的事、为我流过的血早已数不清了,就连你这条胳膊,当年也是替我挡的灾,我方怀远这条命,说是有你一半也不为过。”
此次受命下山的七大妙手,无一不是武林盟数得上号的精锐亲信,跟着刘一手出世入死不知多少年,更不必说那被殷令仪借用身份的方林氏,她夫家三代人都是方氏忠仆,本身也为方氏尽忠极力,此番为给王女打保护才前来栖凰山,家中另有将要立室的儿子待母归家主持婚事。
说到此处,千言万语都堵在了方怀远喉头,终究他只讽刺地勾起嘴角,冷酷而哀思地吐出了四个字:“老天无眼。”
飞鸽传书很快传回栖凰山,方怀远迫不及待地展开信纸,神采顿时变得煞白。
“……以是,她下了灭口令?”
谁也未曾猜想冤鬼路上之以是呈现了如此多的杀手,背后启事竟是殷令仪主意向暗藏在武林盟中的特工泄漏了动静,而暗中护送王女的鉴慧才应是阿谁趁乱劫人的蒙面凶徒,枉盟主这五年来暗助平南王府同谋大事,不吝押上全部临渊门和方氏一族的身家性命,现在风云将变,代表王府而来的殷令仪却唯恐不能尽快与他们抛清干系。
早在两年前,方怀远已奥妙向平南王府流露过汲引江平潮作为下任武林盟主的志愿,殷令仪天然对海天帮的一举一动多加留意,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当然是帮派争斗的妙手腕,可明月河漕运这块肥肉牵涉太广,连平南王府都不敢将之一口吞掉,海天帮哪来的底气和才气支撑起如此野心?
使者并未等闲放弃,出城后沿着古道又追了三五十里,仍未发明车队踪迹,却在密林中发明了一片狼籍残局,明显这里在不久之前发作过一场战役,厮杀非常惨烈。
“四十年了,沧海桑田都变迁,多少百姓家也换了一代人丁,唯独这些个狗官没变,清者如凤毛麟角,浊者如过江之鲫,对外软弱无能,对内残暴无度,罗织罪名、构陷忠良这些活动他们干得不亦乐乎,而那些如你普通的人却没有你的运气,家破人亡、枉死蒙冤者不知凡几。”
提及这些陈年旧事,刘一手心境翻涌如潮,鼻子的酸意将近忍耐不住,他低下头,豆大的眼泪一颗颗掉落在地上。
刘一手听得心惊肉跳,忍不住劝道:“盟主,慎——”
“二十四年前,靖北之役大捷,先帝率兵亲征收回了云罗七州,湔雪前朝之耻,一改文宗期间的卑弱之局,我满心觉得外夷既定,接下来就该到清理这些豺狼硕鼠的时候,成果……”
他老了,不但是身材另故意,当年能咬牙挺过来的坎儿,现在一定还能撑得住。
“慎言慎行,我慎了大半辈子,又换来了甚么?”方怀远打断了他的话,目光变得锋利起来,“浩明,我早就该明白的,这些狗官之以是能够清闲至今,不过是因为这天下的根烂了,是坐在龙椅上执掌重器的那小我他不配!”
方怀远虽与昭衍不欢而散,却也没有对任何人流露过他的实在身份,故而刘一手只当他是歩寒英的弟子,是阿谁在梅县敢为一名女子讨还公道而招惹弱水宫的义士,是阿谁本可明哲保身却要为一群萍水相逢之人冒死求生的仁侠。
此时现在,书房大门紧闭,屋里只要刘一手在前候着,他见方怀远神情不对,本就惴惴不安的心顿时一起下沉。
“浩明,你将当天产生的事情,再原本来本地说一遍。”
刘一手打了个暗斗,从方怀远这一句话里,他仿佛看到了遮天蔽日的腥风血雨。
刚才惊怒交集高低,方怀远竟有些面前发黑,他按住椅子扶手缓缓坐下,寂然地闭上眼睛,喃喃自语道;“太晚了……”
如江烟萝所料,在刘一手自冤鬼路赶回报信后,后者公然惊怒非常,不但点了一队人马随刘一手赶往冤鬼路,更是连夜派人下山,沿着海天帮车队分开的线路追逐畴昔。
出了仙留城,便是分开了中州地界,武林盟纵有再大本领也是鞭长莫及。
殷令仪惯会衡量利弊,因而她哑忍下来,冷眼旁观局势生长,在江平潮功败垂成以后,她终究肯定了幕后黑手究竟来自哪方。
方咏雩,十有八九已不在车队当中,他会落入谁手?
倘如果在武林大会产生之前,方怀远会毫不踌躇的挑选前者,他早已过了心慈手软的年纪,既然铁了心要当一回“逆贼”,又怎会爱惜所谓的荣辱申明?
但是,刘一手如何也没想到,当他赶到木栈桥边的时候,竟是听到了一番骇人非常的对话。
一个名字闪现在脑海中,旋即有一口腥甜之意涌上喉头,被方怀远强行咽了下去,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展开的双眼中尽是暖色。
方怀远沉声道:“浩明,你现在就赶去云岭,如果昭衍不在那边,云岭诸事败露,你不管如何也要将此物毁去,如果他当真去了云岭,统统另有转圜余地……你,就将此物交给他,今后听他叮咛。”
这一刹时,无数前尘旧事如碎雪般纷至沓来,方怀远想到了江天养在后代婚事上一变态态的热切态度,想到了当日昭衍在两边谈崩时还要诘问本身如何安设方咏雩的未尽之意,更想到了在武林大会期间本身几度向郡主提及引见江天养却被婉拒的景象……一幕幕画面似走马灯在他面前闪过,当时被私心蒙蔽的双眼现在总算腐败,可惜为时已晚。
永安七年的时候,他挑选退步做一个懦夫,现在他要迈步进步当一回豪杰,却发明前路已断。
他跟随了方怀弘远半生,名义上只是方家的忠仆,但方怀远夙来对他非常信重,各堂口的事件都能插上一手,在这武林盟中说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都不为过,就算前后两任夫人也一定能及得上他体味方怀远,故而对刘一手来讲,他从未见过方怀远如此大怒的模样,也从未如此清楚地认识到,这位叱咤风云的武林盟主正在走下坡路。
忆起当晚各种,刘一手的神采愈发丢脸,声音也越来越轻:“她若不尽快分开,就会成为刀下第一根软肋,到时不但盟主会左支右绌,平南王府也会被推到没法转头的风口上,稍有不对便是兵器四起。”
那日在冤鬼路上,眼看有人趁着混战劫走乔装为林管事的平南王女,刘一手觉得此人与那二十四名杀手是一伙的,惊怒之余下达了死号令,带着七大妙手不吝代价地将那二十四人留在了冤鬼路上,而后正要派人回山报信时,又有不速之客赶到,倒是在武林大会上申明鹊起的和尚鉴慧。
不等刘一手说完,方怀远猛地一掌拍在了桌面上,堆满书柬的长桌来不及颤抖两下便已四分五裂,轰然倾圮下来。
更让刘一手意难平的是,决意要杀他们灭口的人竟然是昭衍。
刘一手不知他怎有此一问,直言道:“回禀盟主,自部属十二岁起,至今整四十载了。”
“是他……本来如此。”
方怀远苦笑,他走到一面书架前,从中抽出了一本毫不起眼的线装古籍,谨慎翼翼地从上面撕下一页,将它递给了刘一手。
“盟主,这信上——”
“……郡主说,萧正风在栖凰山时,海天帮还会收敛一二,可当萧正风告别下山,悬在武林盟顶上的刀刃就握在了海天帮手里。”
方怀远正在大怒中。
恰好就是此人,亲口说出了“皆杀之”三个字。
方怀远背过身去,锋利的目光落在巨阙剑上,一字一顿隧道:“纵是不归路,我意已决,何曾惧一去不归?”
这般庞大的动静堪比高山落雷,书房外的保卫却连半点躁动也无,他们都是方怀远一手培养起来的亲信,也是此时最得他信赖的一批人。
“晚了……”
她心生疑窦,却也晓得方怀远对江天养非常信赖,在没有真凭实据之前不能等闲开口,而这一等就比及了萧正风联手周绛云大闹武林大会,阴风林那场惊变打乱了统统人的打算安排,也如一记重槌敲在了殷令仪心头,她认识到在萧正风以后另有一股权势暗中冬眠,对方在保护着她,也在威胁着她。
“狗官,你说的不错,那确切是个狗官。”方怀远眼中透暴露追思之色,“我记得是有人虐害了数名良家女子,却因其家中很有财产,东窗事发后打通官吏,将仗义脱手的你反咬做替罪羊……那样大的案子,处所县令无权裁判罪犯,又怕上报以后再生变故,因而将你绑在木桩上暴晒了三天,以用刑为名要将你灭口,而你抵死不认,大声喊冤,刚好我跟我爹路过,因而将你救了下来。”
“在云岭危情传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顺势而起的心机,既然王爷他瞻前顾后,无妨由我来替他做这个决定,摆布郡主在我手里,这些年来我与王府的来往亦留有背工,一旦事发,平南王府不管如何都不能再抽身,他麾下那些想要从龙之功的人也会抓住这个机遇,南北开战便今后而起……想来,郡主就是看出了我这份企图,才会借这个机遇抽身。”
他盯着刘一手好一会儿,俄然问道:“浩明,你跟着我多少年了?”
刘一手一惊,单膝跪下道:“盟主何出此言?部属当年为人构陷,若非盟主援救,早已被狗官活活打死,莫说是一条胳膊,连这条命也是盟主您的,部属不过做了分内之事,哪敢居功?”
方怀远不由得想到,本身仿佛向来都选不对路。
刘一手神采立变,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殷令仪虽是女子,其胆魄手腕却远超普通人,须知黑道六魔门之一的灵蛟会多么短长,而蛟首左轻鸿仍受她驱令,可见灵蛟会赫赫凶名下的诸多气力大半都被殷令仪掌控。是以,这一回周绛云联手骆冰雁洗濯黑道格式,虽打了左轻鸿一个措手不及,但在与弱水宫的争斗博弈中,灵蛟会至今未显败相,殷令仪更是通过两大宗门相争的机遇,使密探的力量进一步北上东进,由此发明了很多藏在这场龙虎争斗下的暗潮,此中最让殷令仪心生警戒的,莫过于海天帮不动声色却非常顺利的奥妙扩大。
那一刹时,惊诧有之,愤怒有之,仇恨更有之,可不等刘一手发作,他就听到殷令仪亲口说出其中启事——她之以是临阵毁约,只因方怀远错信了江天养,他所选中的武林盟下任掌舵早已暗投了听雨阁,同虎狼毒蛇沆瀣一气,大要是义薄云天的豪杰豪杰,实为城狐社鼠之徒。
刘一手心头凛然,他不敢怠慢,赶紧陈述起来——
想到这里,刘一手蓦地鼻子一酸,胸中肝火却燃烧烈烈,他勉强压抑着满腔杀意,沉声道:“盟主,我亲身去将少主追返来!”
现在,方怀远面对两个挑选,一是遵循他的原打算持续裹挟平南王府起事,拿天下兴亡去赌本身的弘愿可否达成;二是敏捷斩断与平南王府的联络,烧毁统统证据,让将要发作的乱局节制在武林盟内部,使无辜百姓免于兵器之祸。
冤鬼路血案一出,不但殷令仪离开了方怀远的掌控,这笔账想必也会被听雨阁算在方怀远的头上,他们定当觉得方怀远要先动手为强,在有海天帮里应外合的帮部下,本来还要等上数月乃至一年半载的打算必将提早策动,栖凰山的大难就在克日不远了。
“郡主心中所想,我明白了。”他缓缓站起家来,“天下已不是阿谁天下,现在的大靖内忧内乱,再也经不起一场能够颠覆国本的三王之乱,纵使平南王有拨乱归正之心,仍不成等闲起事,但是在他麾下有太多如我如许的人,已经不能再等了。”
刘一手没说完的话都吞回了肚子里,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去,及时扶住了方怀远有些摇摆的身躯,又被他用力甩开,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刘一手浑身大震,几近要托不住这薄薄一张纸,颤声道:“盟主——”
说到最后,他已是神采惨淡,喉头哽咽难言。
这些人,没有死在杀手的屠刀下,却为了守住一个奥妙而丧命于本技艺里。
方怀远浑身一颤,神采肉眼可见地灰白起来。
海天帮的车队虽已分开近五日,可他们人数浩繁,照顾辎重亦很多,又带着体弱多病的江夫人,按理来讲不会急于赶路,四五天时候不过堪堪到达仙留城罢了。但是,受命追逐的使者一起快马加鞭,竟是连海天帮车队的影子也没见着,好不轻易赶到了仙留城,从醉仙楼掌柜处探听得知江天养等人早在三日前就于此下榻,仅休整了一夜,翌日天未大亮便走了。
在他难掩惊骇的谛视下,方怀远竟然笑了。
是以,在这个节骨眼上见到鉴慧,刘一手无异于溺水之人抓住了浮木,当他从鉴慧口中得知那劫走王女的歹人竟是昭衍,心中更是惶恐莫名,二人长久商讨了一番,都吃不准昭衍此举企图为何,亦不敢拿殷令仪的安危做赌,只得遵循他的要求,令其他人在原地守尸待命,他们俩马上解缆,向昭衍所说的绝壁木栈桥赶去。
方怀远清减了很多,微颤的手不再如年青时健旺有力,不太短短几白天,他的两鬓已多出了数缕霜发。
刘一手定睛看去,上面的内容不过是些平常诗文,不过这纸张比平常的略厚一些,他细细一捏,内心不由得格登了一下——有夹层。
可昭衍跟殷令仪都用究竟奉告他,这条路是行不通的,听雨阁早已布设好了圈套,只等他们一头栽出来,自此万劫不复。
当日那张排名榜虽出自杜允之的不良用心,但是三轮比试下来,“七秀”之名已获得了江湖群雄的遍及承认,比拟其他六人,藏拙留手的鉴慧要低调很多,满山高低也无几人在乎他的来去,可刘一手曾受命去沉香镇的宜阳驿站策应平南王女,晓得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年青和尚本领极大,乃王女此行的奥妙保护。
方怀远的声音很轻,一双眼睛仿佛看着刘一手,又仿佛看着无数不在这里的人。
刘一手攥紧了拳,眼里仿佛要滴出血来,哑声道:“不,郡主虽执意脱身,却也顾及情面,是那昭衍……是他以郡仆性命为威胁,让、让鉴慧与部属一同脱手,杀……”
“为时已晚,转头太难……”
倘若当真是遇袭,比起远在滨州的鱼鹰坞,掉头回转仙留城再上栖凰山才是海天帮车队最好的挑选,江天养既然执意进步,乃至再度抓紧路程,只能申明那场攻击不但没有伤及元气,更是在他料想当中的事情。
在刘一手看来,昭衍的脾气或许古怪,行事亦有些乖张浮滑,可贰心有侠义二字,勇于逆流从心做旁人所不敢之事,假以光阴,此子必然名震江湖,成为武林将来栋梁,而这对于如刘一手般日薄西山的前辈来讲,没有甚么比江湖后继有人更让他们倍感欣喜的了。
方怀远转过身,目光安静地看着刘一手,道:“虽如此,她晓得狗急跳墙的事理,哪怕明知会有后患也不能将事情做绝,可没成想,另有一小我看破了局势,不但帮她做成了这件事,还将烫手山芋重新丢回到我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