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四章·营救
一个被天下人丁诛笔伐的大魔头,一个双手染血、背信弃义的狂徒,他抛下统统也要寻求的东西,竟是如此。
方咏雩神采一变,失手打翻了酒杯,捂着嘴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周绛云看得风趣,轻啜了一口杯中酒水,眉头微不成见地一皱,这才笑道:“方公子好派头,本座已是多年未曾见到有人胆敢痛饮满杯红缨血了。”
正巧,方咏雩亦是如许想的。
当年补天宗内哄,白道各大门派顺势生长迅猛,宗主沈喻就在绛城安插了很多耳目,厥后直接让人于此设立分舵,待傅渊渟颠覆沈喻后,本来的桩子都被他肃除清理,分舵降为谍报点,而周绛云虽是夺权上位,却没有完整拔除傅渊渟本来的摆设,由浓娘持续坐镇在此,直到五年前玉无瑕投入听雨阁,她斩下浓娘的人头作为第一份投名状,听雨阁以为绛城被傅渊渟残部掌控多年已不成信,周绛云只能废掉这个谍报点,放白道群侠入城诛魔。
江河此岸,便是蕴州。
方咏雩腾地站起来,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只能死死盯着周绛云,房间里的酒气仿佛更加浓烈起来,带上了火烧火燎的味道。
这家堆栈本就是补天宗门下所运营,待周绛云亲身入住后,本来的掌柜和伴计皆被临时调离,由他们带来的人亲身打理,相互之间知根知底,外人即便故意也难以浑水摸鱼。
周绛云以如许极度的手腕,让方咏雩认识到他主宰着本身的存亡这一究竟,若不得周绛云的答应,他求生不得,求死更不能。
“他是补天宗的宗主,是天下第一魔头,却要妄图当一个好人,还想将我们一同带到好人那边去,可他忘了一件事……好人,向来不长命。”
若换了别人在此,这四天下来只怕早已被周绛云活活逼疯,方咏雩端赖一股意志强撑,他固然从小体弱,心气却比任何人都要强,决不答应本身在周绛云脚下摇尾乞怜。
他赶到那一日,方家父子俩正在发作争论,方咏雩的寒症发作却不肯吃药,想要拿本身的命威胁方怀远去杀了白凌波为晴岚报仇,方怀远已为连日来的重重变故而焦头烂额,没有多余的心力对付小孩子的混闹,因而方咏雩当着他的面摔了药碗,伴跟着一声脆响,碎片四溅,此中好几块砸在了刚进门的展煜脚边。
碎瓷片扎入掌心,些微刺痛唤醒了周绛云,他垂眸看着本技艺上的红色,探手入怀抽出了一条丝帕,渐渐擦拭起来。
笼在袖里的手悄悄攥紧,方咏雩盯着周绛云道:“他说……我爹他们布局围杀傅渊渟不是在替天行道,而是为虎作伥。”
周绛云不但是魔头,公然还是个疯子。
思及仙留城现在的环境,穆清心中骇然,这个谍报的首要性涓滴不下于方咏雩的安危,须得尽快传回栖凰山去,只是她孤身潜入绛城里,仿佛活人误入到龙潭虎穴,却不是想走就能走的。
周绛云此举无异于将利刃插在了方怀远的卧榻边,武林盟高低不成能无一人发觉,除非……那些知恋人都没法说出口了。
方咏雩背后发寒,他沉默地站在周绛云劈面,不敢转动。
说着说着,周绛云仿佛想到了甚么格外荒诞的笑话,他挑眉看向方咏雩,唇角微微上挑,清楚不带涓滴杀意,却无端让人感觉可骇至极。
方怀远已容忍了方咏雩数日,这回气得急了,浑没重视到有人出去,抡起巴掌就打了下去,成果这一下式微到方咏雩脸上——展煜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将两眼通红的小师弟紧紧抱在怀里,方怀远的巴掌拍在他脑袋上,他一声也没吭。
天井一时候静得可骇。
方咏雩没有闻到血腥味,只嗅到一股浓烈逼人的酒香,这酒不但色彩夺目,连气味也霸道非常,不善酒力的人仅嗅到一口,就感觉喉中火辣。
周绛云走得急,身边没带一个部属,瞧这像是出了甚么料想以外的大事,躲在暗处的穆清踌躇半晌,终是没有冒险跟上去——她记得后晌时分,陆无归就呼喊上两三个部属去赌坊作乐了,现在周绛云既然分开,定会有人去将陆无归叫返来,中间这点时候固然未几,却已经是可贵的机遇了。
方咏雩愣了下,旋即明白过来他所指何人,纵使小命都被人拿捏着,他也忍不住刺道:“哦?江湖上人尽皆知傅渊渟是个十恶不赦的老魔头,周大宗主当年但是打着大义灭亲的灯号率众反了他,本来还当他是你师父呢?”
这一次,方咏雩沉默了半晌,踉跄着站起家来,上前端起酒盏一饮而尽,可他没想到此酒竟是浓烈非常,一口酒下去如吞了把带血的刀子,割得他喉间都似充盈了血腥味。
穆清身为绛城一役的亲历者,五年前在此产生的各种至今历历在目,她觉得绛城早已摆脱了黑道的节制,现在见到多量补天宗弟子在此通行无忌,绛城以外却连半点风声也未曾听闻,可见周绛云当年不过是借端断根隐患,而后暗度陈仓,奥妙重修了绛城分舵,不但能就近监督武林盟的意向,还能养精蓄锐打栖凰山一个措手不及!
清楚寒症发作已熬过一阵,可方咏雩浑身的血液都在这一顷刻间冷了下去!
方咏雩有些悔怨接茬,他全神防备起来,像一只被逼急的兔子。
这句话夹枪带棒,周绛云不怒反笑,意有所指隧道:“堂堂武林盟主之子,竟在为他鸣不平么?”
昨日傍晚,她亲眼看到周绛云带人进了这家堆栈,不敢冒然跟进,顶着炽烈蹲守了一天一夜,将四周的秘闻摸了个七七八八,总算在今晚戌时将过之际比及了周绛云分开。
除此以外,展煜还是整座栖凰山上独一会陪方咏雩玩耍的人。
周绛云沉默半晌,道:“家师。”
周绛云那一句“蕴州绛城,钟楚河边”实在吓到了他,穆清毕竟来自东海之滨,方咏雩倒是在武林盟总坛长大的,焉能不知绛城与栖凰山之间的地理短长?惊闻补天宗的人马竟神不知鬼不觉地驻扎在此,离中州不过一江之隔,如此策划全面,只怕比及周绛云率人围了栖凰山,武林盟才会后知后觉。
果不其然,周绛云虽面有不虞,但也没有担搁半晌,拂袖便走,临行前加派了一队死士把守房间,此中两人更是直接进了屋子,守着方咏雩寸步不离。
多么令人好笑啊?
晴岚遇害时,方咏雩刚满了五岁,猝然遭遇大祸,亲眼目睹生父手刃母亲的一幕,鲜血于风中飞溅,沉淀在冲弱的眼底,今后凝而不散,永不退色。
傻子也能看出来周绛云今晚哪是表情上佳,清楚是糟糕透顶!
周绛云轻声道:“他杀张怀英是为了救人脱手情急,并非受人拉拢教唆,残害武林数百名妙手也是因噬心蛊毒发作神态不清,直到晚晴谷一战前,他都没法节制本身的行动。”
但是,蕴州一度是补天宗的权势范围。
方咏雩悄悄掐算着时候,想来周绛云已经走远,陆无归不知何时就要返来了,贰心急如焚,却不敢在面上透暴露来,常常想要脱手,空荡踏实的经脉都会传来针刺之痛,不竭提示着他现在故意有力这一残暴究竟。
当日与展煜他们议定了对策,大家分头行动,穆清重回海天帮车队遇袭之地,沿着蛛丝马迹追踪畴昔,发明补天宗的人一起南行,那方向没有官道山路,只要一条白练横江,江水自北向南,每月都有很多客舟货船来回。
这里是蕴州最繁华的大城,也是大魔头傅渊渟的葬身之地。
大孩子带着小孩子凑一块儿,能玩的花腔很少,为了让方咏雩多跑动一些,展煜最爱带他玩捉迷藏,大多时候都是他对劲洋洋地去躲,等方咏雩趴在墙壁上大声喊出三十个数,再回身时已看不到展煜的影子了。
方咏雩不由得怔住。
幼年气盛的展煜远不如现在沉稳纯熟,他在安抚好方咏雩后,立即趁着方怀远兼顾乏术的工夫闯进了无赦牢,看管认得他是盟长官下大弟子,不敢真下重手禁止他,恰好展煜年纪虽轻却非庸手,竟真让他一人一剑闯到了关押白凌波的牢房前,若不是方怀远闻讯赶到,恐怕内力受制的白凌波就不但被削下一块肉了。
三分斑斓,人间绛城。
“师兄——”
“做恶梦了?”
方咏雩下认识地今后退了一步。
明天夜里,他又一次在病发时昏死畴昔,只不过周绛云可贵表情上好,没像前三天早晨那样一指头将他点醒,而是坐在窗边自斟自饮,使他获得了喘气之机,可惜没能做个好梦。
“你不是黑道中人,更未曾在他身边长大,又能对他这小我有几分体味呢?”不等方咏雩说话,周绛云自顾自隧道,“我师父,血海玄蛇傅渊渟,少时家破人亡,厥后东山复兴,若他只要盖世武功,毫不成能成绩如此霸业,他最短长的处地点于心,够狠,够硬,够舍得。”
因着展煜的不测来到,这场争论戛但是止,方咏雩被展煜抱着,自晴岚身后就式微下的眼泪终究滚出眼眶,他紧紧搂着师兄的脖子,收回了劫后余生的第一道哭声。
是了,这里并非方家大宅,在他身边的人也不是展煜。
终究,周绛云语带讽刺隧道:“他要海晏河清,天下承平。”
在那段暗淡的光阴里,展煜是独一不会用非常眼神对待方咏雩的人。
方咏雩想要逃窜,哪怕再焦炙不安也晓得积储力量,他对那些精美菜肴置之不睬,拿起馒头就咬了一口,俄然感觉不对,本来这馒头里竟然藏了颗不着名的药丸!
半晌,方咏雩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来:“他是你师父,对你有教养之恩,你既然晓得本相,为甚么……”
但是,不知是否因着当初在栖凰山上的前车之鉴,还是自傲方咏雩逃不出本身的手掌心,周绛云此次的态度竟算得上驯良,未曾让部下人对他用刑,也未曾苛待于他。
仿佛是老天都在帮他,合法周绛云筹办持续拷问方咏雩的时候,有人仓促赶来禀报,方咏雩耳朵尖,模糊听到了“灵蛟会”、“弱水宫”和“偷袭”等几个字眼,想到六魔门的内斗尚未平歇,恐怕是明月河那边出了事。
那两年,他像个喜怒无常的小疯子,动辄发泼撒气,常常见到方怀远,更如疯狗一样冲上去又咬又挠,可惜自个儿太无用,哪怕方怀远老是任他宰割,方咏雩崩掉一颗乳牙也没能咬出血来。
“他想要成大事,除了不拘末节,还得不择手腕,任何人任何东西只要对他有效,他都会视如珍宝,而比及代价耗尽,他又会弃之如敝屣,哪怕是出世入死的兄弟、至心相爱的女人、情深义重的部属……他获得了统统,又丢弃了统统。”
周绛云低声笑了一下,呷了一口酒,眉头又是一皱,不丢脸出他实在不风俗这等过于烈性的酒水,却不知为何要逼迫本身将它喝下。
他含着笑,轻声问道:“方公子,想晓得这里是甚么处所吗?”
方咏雩咬牙道:“请见教。”
“蕴州绛城,钟楚河边。”周绛云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方公子,故地重游,有何感触呢?”
饶是方咏雩不肯理睬他,此时也被这杯酒逼出了满脸难以言喻的庞大神采,下认识问道:“上一个是谁?”
可每到入夜,周绛云都会将一道截天阴劲打入方咏雩体内,这股极阴极寒的真气甫一入体,方咏雩本身的寒症也会被激收回来,如赤身跌落冰窟中,寒意化作千万根冰针扎进骨头缝里,血液冷凝,呼吸也像是要被解冻,他将落空统统强装出来的安闲沉着,如一只在运气玩弄下难以翻身的乌龟,倒在周绛云脚下挣扎翻滚,有一次用手掌去抓燃烧的烛火,因而从那今后,入夜的房间不再点灯。
展煜从不避讳在方咏雩面前提及晴岚,还乐于跟他讲一些晴岚暮年的趣事,他会在方咏雩想娘的时候陪着一起想,也会在方咏雩做恶梦时拥他入眠,哪怕别人都以为方咏雩这辈子都是个学不了武功的废料,他还会不厌其烦地将武学招式掰烂揉碎了教给小师弟。
一声脆响,周绛云手里的瓷杯被他捏碎,猩红的酒水从指缝间淋漓流下,仿佛站了满手的血。
人们唏嘘怜悯有之,幸灾乐祸有之,指指导点更有之,这些目光落在方咏雩身上,不管吵嘴都能将他戳得千疮百孔。
“你——”
一声短促的呼喊冲口而出,方咏雩猛地展开眼睛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大汗淋漓。
缓过了这口酒的烈劲,周绛云才道:“因为他选错了边,又挡了我的路。”
一道声音蓦地飘了过来,还是浑浑噩噩的方咏雩悚然一惊,游离不定的三魂七魄顷刻归位,他这才发明本身原是躺在冰冷的地上,屋里没有点烛火,唯有惨白暗淡的月光从窗口照入,映出了那坐在桌旁的人影。
见他不搭腔,周绛云也不恼,顺手又倒了一杯酒,含笑朝方咏雩看来。
“如许一个无情无义的人,你猜他究竟想要的是甚么?”
待到方咏雩靠近崩溃时,周绛云又将他搀扶起来,掌心催动内力,轻而易举地节制他体内那股截天阴劲,将寒气悉数压入下丹田,把人从鬼门关前拉返来。
彼时,不知多少人窃保私语,说方怀远真是大不幸,不但死了当家夫人,好不轻易救返来的儿子又疯了。
展煜是方怀远的大弟子,亦是他与晴岚的半个养儿,纵无血缘嫡亲,相处多年的情分却涓滴不比方咏雩这亲骨肉来得少,比起经心尽忠于方怀远的刘一手,展煜将更多的细心放在了师母和小师弟身上,因而当他得知此事,少年人提枪纵马孤身出了永州,星夜兼程地奔去栖凰山。
方咏雩茫然无措地坐在地上,感觉地砖变得越来越凉,头顶的天空不知何时变得暗沉,如铅层云以肉眼可见的速率向下塌落,压得人呼吸困难,他本能地伸手想要将乌云扒开,却发明短小纤细的手臂竟然变得苗条,紧接着天崩地裂,他坠落在黑暗里。
一刹时,方咏雩只感觉本身浑身汗毛都炸了起来,他不成置信地看着周绛云,只见面前之人放下杯盏,唇上染了一抹猩红,如同嗜血的鬼。
方咏雩不屑地嘲笑。
就在这时,门别传来了一些动静,有人来送饭食。
周绛云临窗而坐,他还是一身广袖黑袍,露在月光下的脸和手却白得不似活人样,一手持酒盏,一手倾倒酒壶,那酒水竟是罕见的猩红色,晶莹剔透似有流光,在黑与白的映托下如血一样。
方咏雩自知讲错,正搜肠刮肚如何找补时,却听周绛云道:“也是,当年你跟我那小师弟相处了数日,还从他那边获得了阳册,想来是有过一些交换的,他对你说过甚么?”
在密林遇袭至今已是第四天了,补天宗的残暴手腕在江湖上早已传开,血衣人屠周绛云无疑是个为达目标无所不消其极的人,既然方咏雩落在了他手里,已将存亡置之度外,他觉得本身会遭到酷刑鞭挞,直到被逼问出阳册。
悠长下来,这已经成了兄弟俩心照不宣的游戏法则,唯独这一回,方咏雩跟平常一样在院子里左翻右找,直到他累得瘫坐在地,也没能再发明展煜的踪迹。
方咏雩本来只是不想死,现在更想要活着归去,越快越好。
他本是摸索,没想到周绛云沉默了下,竟然叹道:“他确切是被冤枉的。”
方咏雩并未答话,他此时已经完整复苏了,天然想起了昏睡前产生的统统,不但没有为这点美意而松口气,反而将心沉到了谷底。
私闯无赦牢在武林盟中是重罪,方怀远不得不按端方办事,展煜挨了一顿鞭刑,疼得走路都打晃,第二天却跟没事人一样换了新衣服来哄方咏雩吃药,他觉得小师弟甚么都不晓得,实在方咏雩都看在眼里。
或许是被这壶酒勾动了心境,亦或者不堪酒力,周绛云今晚可贵没有发疯,他安静地坐在方咏雩面前,目光仿佛落在酒水里,又仿佛落在回不去的畴前。
中州与蕴州别离附属两府,二者之间仅一江之隔,是故五年前那场轰动江湖的大战,方怀远就是带领武林盟众弟子走的这条线路,数百人的步队仅用五天时候就达到绛城,可见水路之利。
“北疆特有的名酒红缨血,搁在别处连见也不必然能见着,当真不尝一尝?”
这日渐沉稳的师兄在游戏一道上很有些不讲武德,偶然躲在树上,偶然将身材紧贴着屋顶或房梁,撑着脑袋看小小的方咏雩上蹿下跳,比及他的力量差未几用尽了,他又悄无声气地冒出来,用心暴露马脚,好让方咏雩把他抓出来。
周绛云笑道:“上等的红缨血,来一杯否?”
方咏雩却笑不出来。
若非亲眼所见,方咏雩毫不信赖杀人如麻的大魔头竟会随身照顾一条女子用的丝帕,特别这帕子已有些泛黄,边角走线也有些破坏,明显是旧物了。
丝帕一点点擦去部下水迹,周绛云身上那股骇人的戾气也一丝丝收敛起来,他闭了闭眼,再展开时已规复了昔日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