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情仇难了(四)
“那妃子分歧,她是万中无一的。”
“模样没变,心却变了。”梁思禽沉默一下,“你模样变了,心倒是没变!”
“这个没错。”梁思禽点头,“席应真和刘伯温能够作证。”
“落先生!”乐之扬忽道,“席道长说过,练成‘转阴易阳术’,能够百毒不侵!”
冷玄叹道:“刑余之人,无处可去。”
“乐之扬。”冷玄回身摸索,捧出一个承担,“这些都是你的随身之物,宝辉千方百计求我找来。她对着这些东西又哭又笑、不饮不食……唉,现在一并还给你吧!”
乐之扬望着朱元璋,心中感慨,痛恨烟消。他定了定神,厉声问道:“冷玄,宝辉呢?”
梁思禽目光一转,扫向云裳兄妹,云裳面如死灰,不觉后退两步。叶灵苏手握剑柄,想要说话,但是嗓子干涩,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她深吸一口气,艰巨地移开目光,瞥见乐之扬,呆了一下,猛可叫道:“是你……”
“那又如何?”朱元璋恍忽失神,“成事在人,谋事在天,老四就必然会赢?哼,那可不见得!”
乐之扬喜不自胜,转涕为笑。冷玄冷眼旁观,心中大为惊奇,他素知梁思禽的手腕,更知他一诺令媛,有了这“极力而为”四个字,天底下几无不成办成之事。乐之扬本是死透的咸鱼,赶上如此朱紫,真是咄咄怪事。更古怪的是,梁思禽一贯崖岸自高,却对这少年另眼相看,此中的奇妙,老寺人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
“甚么毒?”
冷玄未答,梁思禽说道:“毒物随气血流转,浸润五脏,致人死命,假死之人呼吸变缓、心跳变慢,统统朝气近乎停滞,毒性暗藏,一时难以发作。”
“胡说……”朱元璋想要伸手拍床,可五指一动,又有力地垂了下来,他大口喘气,声嘶力竭,“老四他不敢……”
“梁先生。”冷玄不由叹道,“你一来一去,惊天动地,如何善后,真叫小人头疼。”
“可也不是悠长之道,日子一长,不免一死。”冷玄说道,“陛下受此打击,一蹶不振,挣扎了几日,到底放手归西。”
“奇特……”朱元璋细心打量梁思禽,“这么多年,你的模样……几近没变。”
冷玄游移一下,接着说道:“乐之扬出事今后,宝辉落落寡欢,陛下劝说无果,一怒之下,为了断绝她的痴念,令她与耿璇本日圆房。宝辉嘴上承诺,转头就服了毒药,亏我及时发明,逼她吐出大半,可惜毒性狠恶,我别无他法,只好用‘阴魔指’让她假死,临时延缓了毒性。”
乐之扬将信将疑,一摸朱微的口鼻,并无呼吸出入,但是细探脉搏,却有一丝搏动,似有若无,微小之极。乐之扬又惊又喜,忽又胡涂起来。
叶灵苏松一口气,回身搀扶兄长,快步走出宫门。
梁思禽也想起来意,说道:“是啊,冷玄,那女孩儿是死是活?”
朱元璋全然醒了,双眼圆睁,喃喃说道:“我在做梦么?”
“你……”朱元璋大为惊奇,“你也晓得?”
“她还活着!”冷玄的声音幽幽传来。
“我……”乐之扬欲言又止,叹一口气说道,“叶女人,你快走吧!”
“她中了毒?”梁思禽问道。
当年冷玄也曾用“阴魔指”让乐之扬假死出宫。乐之扬切身领受,感到甚深,冲口问道:“假死也能延缓毒性?”
“咦?”梁思禽变了神采,“宫里怎有如此奇毒?”
“了断甚么?”乐之扬环顾四周,“心剑”能力仍在,殿内之人如木如石、知觉尽失,。
“功名霸业,均为泡影,前尘后事,尽成虚空……”
“六豸蚀阳丹。”
云虚的目光暗淡下去,有如燃尽的火把。他右手一抬,握住剑柄,还没拔出,就听梁思禽说了声:“出去!”足不抬,手不动,巨力排空而出。
“现在感受如何?”
这三个字又轻又细,落入叶灵苏和云裳耳里,却如惊雷轰隆,震得二人张口结舌。
“毒王宗绝迹多年……”冷玄觑看梁思禽的神采,“先生晓得他们在哪儿?”
“跟我来!”冷玄穿过世人,走向殿外。乐之扬满心迷惑,转头看去,梁思禽伸手将他扶起,跟在冷玄前面。
乐之扬呆了呆,喃喃说道:“这么说,有救了么?”
“那算甚么?你方才杀光了统统的妃嫔。”
“这……”冷玄迟疑一下,“我当年发过毒誓,如论如何,毫不棍骗先生。”
“前尘后事,尽成虚空……”梁思禽两眼望天、喃喃自语。
“我当过和尚!”
梁思禽点头:“我还晓得,天道循环,这个儿子要为母报仇,篡夺你的铁桶江山。”
两人曾为君臣,又是死敌,此时相见酬酢,坦白平和,竟如多年未见的老友。
“外洋方士所献,圣上用来惩戒晋王,宝辉公主不知如何获得……”冷玄说到这儿,转眼看去,乐之扬瞋目相向,灯火之下形同厉鬼。
“小子别急!”梁思禽忽道,“冷玄说得对,她还活着!”
“悔怨的事?”朱元璋的眼神恍忽起来,“或许有一件……当年我听信谗言,杀了一个妃子,至今想来,另有一些悔怨……”
乐之扬伸手接过,看了看朱微,又看一看冷玄,心中不堪苍茫:“你为何要帮宝辉?”
“你何时信了佛?”
“以是你杀了母亲、饶了儿子,将他扶养长大,令其盘据称王。”
“那也得练成才行!”梁思禽皱了皱眉,“她命如累卵,一醒便死,如何来得及修炼?”
“晓得是晓得!”梁思禽面露难色,“只是……”
床是檀木所造,加上乐、朱二人,重量约莫千斤,梁思禽提在手里,恍若无物,纵跃如飞,远远看去,就如一朵乌云在屋顶上飘行。幸亏乐之扬见怪不怪,早将梁思禽视为神仙,此人做出任何奇特之事,他都以为理所当然。
云虚胸口一闷,身不由主,一个跟斗向后翻出,刹时消逝在宫门以外。。
“冷玄!”梁思禽忽道:“朱元璋死了,你还要留在宫里么?”
梁思禽不闪不避,垂手鹄立,气定神闲,云虚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仿佛游鱼入海、飞鸟进山,萧然与之异化,有力可用,无计可施。
梁思禽沉默一下,忽道:“你这平生,当真没有悔怨的事?”
“梁先生!”冷玄抖索索站了起来,拱手作揖,嗓音颤栗,“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这一曲《杏花天影》,乐之扬再也熟谙不过。朱元璋昏倒时也吟过,忽从梁思禽口中唱出,乐之扬不堪惊奇,定眼望去,梁思禽目光温和,仿佛追思甚么。朱元璋的神态却好有一看:他直勾勾地望着梁思禽,若悲若狂,如惊如怒,似恍然,又似恍忽,无数的神态从他脸上一闪而出,燃尽了残存的精力,只留下无尽的虚无。
梁思禽沉默一下,俄然低声唱道:“绿丝低拂鸳鸯浦,想桃叶当时唤渡,又将愁眼与东风。待去,倚兰桡,更少驻……”
朱元璋转眼看向朱允炆,后者迷迷瞪瞪,仍未规复神态。朱元璋的眼里闪过一丝惊骇,忽又怒道:“削藩又如何?老四再短长,以北平一城之地,岂能对抗天下?”
乐之扬不觉苦笑,略略点头。叶灵苏忘了大敌当前,对他看了又看,失声说道:“你、你如何变成如许?”语声中透出一股哀思。
“凤泣血露可解平常之毒,‘六豸蚀心散’取自外洋荒蛮中的六种罕见毒虫,中者立毙,无药可医,较之当年‘毒罗刹’的‘五行散’不遑多让。”
“你?”朱元璋胡涂起来,“为甚么!”
梁思禽一言不发,掉头看向朱元璋。
“解毒非我所长。”梁思禽想了想,“善用者善解,有一个处所或许帮得了你!”
三人出门,来到一间偏殿。冷玄排闼而入,殿中孤灯如豆,照出床上一个女子。躺着的恰是朱微,她素衣贴身,双眼闭合,神采灰白透青,没有一丝活力。
“处世如大梦,胡为劳其身?”梁思禽冷冷说道,“人死了,梦也醒了。”
“不敢!”朱元璋停顿一下,“只要允炆不削藩……”
“风起于青萍之末,你以一个濠州,不也篡夺了天下?”梁思禽声音平平,不带一丝情感,“现在精兵强将集于北疆、顺从蒙古,燕、宁二王控弦二十余万;南边诸军久享承平,弱不能战,建国功臣扫荡一光,老成老将残落无遗。支强干弱,取败之道,安史之乱由此而起,大唐乱世是以而衰。我记得叶伯巨跟你说过,可你一怒将他杀了。”
叶灵苏愣了愣,又看一眼梁思禽,乐之扬忙道:“他对我很好!”
冷玄看在眼里,不觉动容,忽见梁思禽一扬手,火线墙壁倾圮,暴露一个洞穴。他一手拎床,一手扶起乐之扬,迈开大步,走出殿外
“这么说,我将近醒了?”
“甚么?”乐之扬一愣,诧然转头,“你说甚么?”
“凤泣血露!”乐之扬灵机一动,“那东西能解百毒?”
不久出了宫城,进入皇城,超出太和殿,梁思禽的呼吸俄然短促起来,大口喘气,声音压过风声。乐之扬应名誉去,梁思禽面皮绷紧,两眼睁圆,额头上大汗淋漓。
“是!”冷玄低头答复,神情恭敬之极。
“也罢,人各有志!”梁思禽伸手抓住床沿,悄悄一拎,朱微连人带床离地数尺。
“惺惺作态。”梁思禽头也不回,“你因祸得福,理应谢我才对!”
“我以冷为姓,但不是冷血之人。”冷玄苦笑一下,“但是身为主子,统统惟命是从,所作所为,有限得很。”
乐之扬心念一转,冲口而出:“毒王宗。”
“也罢!”冷玄想了想,“趁大伙儿没醒,也该做一个了断。”
冷玄一时沉默。乐之扬听出梁思禽话中之意:朱元璋虽死,其他皇族均得活命,过后论功,天然都归冷玄。老寺人才入新朝,又立大功,将来宠幸之隆,恐怕更胜前朝。乐之扬对他恨意难消,想到这儿,不免忿忿不平。
“如果……”梁思禽盯着朱元璋,一字一句隧道,“我帮他呢?”
“他会削藩!”梁思禽冷冷说道,“你心知肚明,又何必自欺欺人?”
乐之扬只恐但愿落空,叫声“落先生”,叩首便拜,谁知刚一哈腰,就被梁思禽搀了起来,叹道:“你我之间,何必客气。‘毒王宗’恨我入骨,压服他们救人,恐怕很不轻易,不过看你面子,我极力而为就是了。”
沉寂半晌,冷玄走上前来,探一下脉搏,伸手阖上老天子的双眼,转头说道:“陛下走了!”
“呵!”云虚双眼陡张,目光如无形质,秋水古剑,破匣而出。
“不敢?还是不能?”梁思禽的目光咄咄逼人,自从了解以来,乐之扬从未见过。
乐之扬摆脱梁思禽,猛地扑向朱微,不慎一个趔趄摔在床边,额角磕破,鲜血长流。他忘了伤痛,死死握住朱微的手,那手冰冰冷凉,绝望有如一把小刀,将他的心剜得千疮百孔。
“说得好!”朱元璋嘴角抽动,似笑非笑,“我朱重八平生刚强、宁死不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