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醉东风(5)
不等晏清源作答,卢玄眉心一皱,略作思考已自语接道:“莫非是陆士衡之故?”晏清源笑道:“左丞好见地,恰是他家中所藏,本要送去江左的,刚巧被长辈拦下了。”
“本日来,另有更要紧一事,不瞒左丞,崔家托我来讲个媒,听闻左丞家的四郎君年逾弱冠,尚未婚配,至于晏中尉的事,朝廷高低无人不知,扶妾休妻,乃为时俗不齿,但他一意孤行,长辈也不好说甚么,只是委曲了崔侍郎的mm。”
见晏清源始终不急不躁,殷殷叙话,且刚收了礼,倒不好回绝了,卢玄只得勉强笑道:“大将军言重了,既是大将军亲身来讲,某无不该的事理。”
手腕仍模糊酸着,袖管中晏清源略张了张五指。
很快, 积雪没胫,枝头一丛丛的斑点在绕着林子飞,恰是乌鸦在闹雪。
邺城又开端落雪。
轻飘飘一句,听得那罗延寒毛顿起,忙连声认错,绞尽脑汁地换了话题:“二公子已经回到晋阳了,世子爷不在的这一年里,邺城大小事,二公子也是操心了。”
“冒然到访,劳烦通传一声,大将军来拜见卢左丞。”
见世子面色丢脸,那罗延皱眉思惟半日,犹疑劝道:“世子爷是嫌二公子同勋贵们来往太频繁了?实在依部属看,汉人不过就是给我们种田织布的,真正打起来,还是要靠六镇的鲜卑懦夫,二公子故意逢迎,也是为火线战事所想,世子爷还是……”
晏清源微微一笑,甚么也没说,等到家仆来请,施施然由人引领进了卢玄的府邸。
“长辈这回打淮南,略有所得,陆士衡虽为武将,却于经学上成就也不浅,家里藏书可观,昔日衣冠南渡,长辈总算了然南梁为何会以中原正统自居,想左丞素爱金石文籍,可惜北方一度丧乱,听闻左丞家中贵重书文在战乱中丧失很多?”
这一桩闹剧,卢玄天然清楚,李文姜乃王谢以后,面貌出众,又工于书法,善骑射,十几岁的女人家,不端庄婚配,反倒去给晏慎做妾室,本就是匪夷所思的事情,现在晏慎休妻,李文姜扶正,已招来诸多物议。
卢玄自知失态,忙正容应道:“如此厚礼,大将军实在操心,某却之不恭。”
等晏清源正色翻开,亲手将誊抄的《春秋公羊注疏》及一套金石铭文拓本递过来,卢玄一怔,待细心看了,抬首时目中已是粉饰不住的欣喜之情:
“世子爷,这事就这么成了?”那罗延咂了咂嘴,卢玄那故乡伙不是很难打动的么?
一席话说的磕磕绊绊,一旁媛华不时同他对视两眼,晏清源尽收眼底,笑了一笑,只道:“代我谢你母亲。”说着瞟了瞟归菀,“你们姊妹叙话,晏九云,你出来,我有闲事问你。”
见此人慢吞吞去了,那罗延扭头看晏清源:“世子爷瞧他这态度,是欠清算了。”
晏清源随即拊掌朗声大笑:“好,左丞如此痛快,崔家明日便将生辰八字送来,长辈再请司徒右长史李业兴亲身来为两家择良辰谷旦!”
晏清源同他虚辞来往几句,起点到闲事:
“部属本日确是奉母亲之命来送肉酱的,只不过,顾女人实在太想她mm了,以是部属……”
卢玄低首再看拓本,也不得不叹服晏清源故意,蝉翼拓浅淡如烟而笔致不失,乌金拓熠熠生辉而笔划了了,确是下了一番苦工夫的,一时正爱不释手,神思浪荡,听晏清源一声轻咳:
晏清源不听提晏清河还好,现在,面色一瞬转暗:
“这是大将军的笔迹?大将军的字更加见骨力了,只是,不知大将军从那边得来的本来?”
“大将军高瞻远瞩,一心为儒学答复令人敬佩,不过邺都终非中原王气地点,今后倘是还都洛阳,难道徒增费事?”
这便不好再驳了,卢玄略点头道:“大将军所担忧者,不无事理,迁来也好,既利于经学研习,也算一件盛事了。”
从卢府出来,天气暗淡,雪落得更急,晏清源却神采奕奕地遮好了风帽,安闲而去。
府前大门紧闭,那罗延一个箭步跨了上去,扣响门环,很快有家仆探出头来张望,那罗延摘下毡帽:
这开门的家仆常日多欢迎甚么客人,心中自是稀有,面上踌躇了半晌,才勉强笑道:“请大将军稍候。”
卢玄听了这话微微点头:“天下播乱,兵戈四起,性命苟全于乱世已是艰巨,遑论文籍?”
“下回,没我的号令你再敢带她私闯东柏堂,我就把她做成肉酱。”
卢玄这一支,仕魏已有三代人,他本人除却挂着尚书左丞一职,又新担了天子解经教员,卢玄其人,品德清贵,在北方一众汉人间家中颇负名誉,只是素与晏垂父子鲜有来往。
“打蛇要打七寸,送礼也要送到内心,是小我,总会有软肋。你当我这礼送的当真轻巧?”
晏清源一面遮袖饮茶,一面瞟来两眼,大略能猜得出左丞心之顾虑,一笑道:
如许的气候, 只宜生起熊熊火炉,烫酒吃肉, 同一众鲜卑小子天南海北侃侃牛皮……那罗延不无遗憾地想道, 却只能深一脚浅一脚随晏清源往城南尚书左丞卢玄府中赶去, 一起上,几次险摔狗趴。
晏九云面皮发热,讪讪的神采:“她不肯做我的妾室,再说,做妾室,我也不肯意。”
游廊上那罗延见他一露面, 从速迎了上去,一面接过油纸包的晏清源所抄文籍揣进怀里,一面撑开了伞。
那罗延百思不得其解,看着世子爷一袭清绝身影踏雪而行,一时瞧得有些呆傻,忙提步追了上去。
暖阁里则烧着地龙,暖和如春, 一觉醒来, 天光叫雪映得极亮, 床头放着新赶出的冬服大氅,归菀腰酸腿软的, 浑身乏力,晏清源已披了件石青色氅衣,换上胡靴, 一副要外出的打扮。
卢玄再度想起本身在洛阳的那段最后光阴,心底掠过阵阵唏嘘,耳畔不知晏清源说了句甚么,就见亲卫那罗延毕恭毕敬捧着一样东西出去了。
晏清源听不得他尽作婴儿说梦之语,笑而不语默了半晌,半晌后,方深深看向晏九云:
“长辈本日来,实在是有事就教,返京时雄师路过洛阳,汉灵帝年间蔡伯喈所书刊立太学门外的熹平石经五十二碑仍在,长辈欲将此迁至邺城,如此一来,便于京都后辈们研习经学,不知左丞有何指教?”
两人比武至此,一在天子,一在他父子二人,晏清源望着卢玄不见深浅的一双眼睛,仍只是笑道:
想自蔡邕刻石经后几百年间,后代儒者门生,莫不以此为经学圭臬,几经乱世,无数次波折铜驼之悲……
晏九云看了看媛华,见她冷静点头,这才跟晏清源去了隔壁。
正厅里卢玄换了衣裳出来会客,他那把胡子格外标致,润色得整整齐齐,晏清源常常见他,亦被其风采佩服,卢玄矜持酬酢两句,因外头寒意重,主客很快围坐火炉吃起茶来。
不过几笔淡语闲话可谈,卢玄客气疏离,悠然拨着铜勺沉默不言也不觉难堪。晏清源看了看他,托着茶蛊缓缓道:
东柏堂后院有两株老梅,正开得精力,晏清源顺手折了两枝,信步朝归菀寓所走来,却不见人影,问了婢子,方知晏九云带着顾媛华来了东柏堂。
晏清源看着面前密密压下的飞琼,要笑不笑的:
晏清河在这一年里,汉人间家打压了很多,故意惯得鲜卑勋贵们猖獗,常日里连汉话也少说,乃至当着汉人官员的面,只跟勋贵们用鲜卑话谈笑风生,早已惹得世人不快。晏清源走前,辛苦运营两年的服从,转眼被他败光,现在百业待兴,邺城一摊子烂事,他倒将京畿多数督一职一卸,无忧无虑跑回父切身边呆着去了。
看她精力不济, 晏清源也不勉强,俯身在柔滑的颊上悄悄挨了两下,又给拢紧被子, 这才出来叮咛婢子:
听他这么说,那罗延不由嘿嘿一笑:“那世子爷的软肋是甚么?”
“左丞是元月的生辰,长辈就当提早送贺礼了。”
“部属自从回邺城,久不见大将军,且母亲本年新做的肉酱还未曾拿些给大将军,雪天无事,部属恰好来送给大将军。”
见他面有忧色,晏清源笑道:
“晏九云,东西不往我府里送,跑来东柏堂,是顾媛华的主张?”晏清源面上挂着冷酷的笑意,眉眼却还是温暖的,晏九云在他面前撒不了谎,厚颜强笑:
“我么?大抵是心肠太软,才惯得你们说话更加没了顾忌。”
晏清源冷锐的眼风一扫,那罗延便知一时粗心问错了话,脑中警铃高文,立时杜口不提,却听晏清源哼哼低笑一声:
“左丞感觉费事,实在不然,官道通畅,不过略费人力,来日方长,洛阳到底离南梁朝廷更近,现在西边只怕又有战事,天子抢先安定北方,再图谋南下,熹平石经还是先迁至邺都更加稳妥,左丞觉得呢?”
茶已煮了两道,正厅里俱是茶水暗香,卢玄这方笑了笑:
不过,卢玄现在方了然晏清源带如此贵礼大雪天前来拜访启事,一时非常踟躇:
三人果然围坐在前厅,见晏清源负手出去,眉头皱着淡笑,皆是一惊,晏九云内心虚虚的,晓得东柏堂乃大将军办公重地,不是那么好出入,现在忙起家迎他:
“慢着,”晏清源忽打断他,嗤笑一声,“你喊她甚么?顾女人?不是给你做了小妾么?如何,还守身如玉?”
若论家世,两家确是良配,至于崔氏女嫁过人与否,倒不是太在乎,只是现在崔俨同晏氏父子实在走的太近,崔俨清楚晏清源私家,为人办事,突变苛吏之风,卢玄心底是看不上这类看门狗做派的,可又无从宣之于口。
北方王崔卢李郑是汉人一等大姓,乃魏建国天子所定,渤海晏氏尚挤不进这一等大姓,卢配崔,总算不屈辱了崔俨的mm,晏清源如是想着,风雪眯眼,时有雪花挂在睫羽上,又很快化去了。
刚收了步子站定,晏清源冷冷瞥他一眼,眸光如电,解了氅衣兀自坐下,也不让晏九云入坐,晏九云不听他发话,天然不敢冒昧,难堪地立在那,忍不住摸了摸鼻头。
“左丞的意义,天子今后该当还都洛阳?”卢玄接口反问:“今后有一天,莫非大相国大将军不想重回洛阳?”
晏清源闻言,低首慢悠悠拨着茶海里的茶汤,微浅笑道:
“陋劣之见!”晏清源喝止了他,却也分歧他多费口舌,那罗延心下倒是不大佩服的,毕竟大相国且常说鲜卑语,重马队,大将军一心好风雅之事,风雅到底能作何用?
“侍郎的父亲曾任青州主薄,恰是在左丞堂兄部下做事,卢崔两家也算世交,又同为祖天子所定一等大姓,不管家学,还是名誉,皆乃天下所归,左丞是不中意哪一点呢?说来长辈再给策划。”
“熏笼里的炭火勤翻着, 不要让屋子凉了。”
一代大典,本当入京都,卢玄抚动手炉一时却未应话,洛阳旧都,魂牵梦绕,倘不是北方政权频繁易主,直到晏氏父子依仗河朔、并州两地权势起事把持朝政,乃至逼天子弃洛阳迁邺城,也便不会有本日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