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杜鹃声里最思君
不言军中事,不言将来计,苏子澈寄来的是一首单调小令,令中也不说他当今如何,只道别后相思。天子的目光悄悄摩挲着纸上笔迹,一笔一画极是工致有力,几近能窥见写字之人当时的当真,这当真翻山越岭,穿越千里万里来到他手中,直抵贰心底。天子长长一叹,将纸片细心收起,没有持续批奏章,起家去了窗前。
过几日是皇后生辰,边关战事未休,尚德殿早有号令传出,本年的宴会一概从简。每年皇后生辰,天子按例是要插手的,如果宴上瞧见可意的人,过几日便会临幸。有此先例,后宫妃嫔哪个不想着借此机遇在天子面前一展风华,虽是不得浪费,一个个也是用经心机。
“宁福海,给朕换衣。”天子俄然坐起家道,“朕去一趟长乐殿,不要传銮仪,清平悄悄就好。”
氛围中似有顷刻的停滞,天子蓦地抬开端道:“呈上来!”宁福海忙翻开竹筒将纸条取出,天子接过那薄薄的纸片,宁福海侍立在旁,见那纸条非常小,几近不盈寸,上面虽写满蝇头小楷,可因着纸片太小,到底也没有写个几行。
皇后吃了一惊,道:“月奴现在如何?官家如何说?”那宫女低声道:“太医说四殿下中的是慢性毒,幸亏发明得早,眼下已无大碍,今后好生调度便可。陛下倒是没说甚么,只是命大理寺严查此事……对了娘娘,陛下明天夜里去了长乐殿。”她听到末句,并无任何不测之色,道:“麟儿初度离家,又是去了这么远的处所,陛下天然会想他。走,我们去看看月奴。”还未走到门口,便有内侍跑过来回道:“娘娘,陛下来了!”皇后也顾不得去看月奴之事,忙出去迎驾。
“杜鹃声里最思君,更忆昔年笑操琴。九曲阑干万里心。欲傍晚,不见长安陌上尘。”
许礼噗通跪下,要求道:“赵美人染了风寒,当值的太医全都在她那,四殿下他……”
眼瞧着生辰将近,皇后更加不得闲,歪在榻上听赵司乐汇报宴上的歌舞,流水价的项目报上来,不像贺寿,倒像选秀。这边赵司乐还未回完话,那边又有宫女出去,屈膝施礼道:“娘娘。”皇后道:“不是让你去董昭仪宫里瞧瞧月奴么,怎地返来后一句话都不说?”那宫女欲言又止,摆手让赵司乐等人先退下,这才附到皇后耳边道:“娘娘,四殿下恐怕不是抱病,是被人下了毒。”
天子点头,毕竟是一言未发。宁福海又劝了劝,见天子实在不肯用点心,才将它们端了出去。他刚退到殿外,一个正在廊下来回踱步的内侍看到他出来,立时一脸焦心肠进前行了个礼道:“公公胜常!”
可天子看了好久,几近将那薄薄的纸片看破。
宁福海偷眼打量着天子的神采,原觉得天子见了信必定欢畅,哪知竟瞧不出一点端倪,他端来了几碟点心,劝道:“陛下,用些宵夜吧。”
宁福海蹑足走近,轻声唤道:“陛下。”天子一动未动,从鼻内收回“嗯”的一声,宁福海笑着呈上一个小小的竹筒,道:“陛下,是秦王的手书。”
苏子澈走时流言已获得节制,因此走得没有任何不痛快,乃至有几分迫不及待。他站在城墙之上看着他一步步走出长安,顿时回望时脸上还带着笑,手中握着珊瑚手柄的金马鞭,扬鞭催马向西行,像是被困了好久的鹰终究放出笼中,满心满眼都是搏击长空的欢乐,不见涓滴沉沦意。
天子与四皇子一贯靠近,得知他抱恙,恐怕不会等闲放过服侍之人,许礼不敢分辩半句,一个劲儿地叩首认罪,天子看了他一会儿,到底没再说甚么,回身进了寝殿。宁福海忙跟上去,服侍天子入寝。
宁福海认出是董昭仪身边的内侍许礼,问道:“这么晚,是有甚么要紧事?”那许礼道:“原不该深夜叨扰公公,可四殿下俄然抱病,没何如,才来求公公,望公公通禀一声!”宁福海蹙眉:“四殿下病了有太医,你冒莽撞失地跑到尚德殿来做甚么!”
这夜是宁福海当值,将近四更天,他服侍在御榻前丈许之地昏昏欲睡,恍忽之间仿佛听到天子翻了个身,他强打起精力,可没多久又点头如捣蒜,半睡半醒时,忽听得天子问道:“他走了多久了?”宁福海犹然觉得天子梦话,蓦地回过神来认识到在问秦王,立时一个激灵,忙答道:“这会子已过子时,秦王去了二十三日了。”天子“唔”了一声,只觉心中焦炙非常,缓缓翻了个身。
夜交三鼓,尚德殿内犹然亮如白天,御案上奏折如山,朱笔欲批还停,笔尖一转伸向砚台吸饱了墨汁,又转返来悬于摊开的奏折之上,很久未曾落笔。笔头仿佛濡得墨多了些,一滴朱砂落在奏折上,如一朵未开的梅花。
天子面色极是沉寂,并不见涓滴为月奴忧心的模样,可皇后偏生感觉不对劲,像是暴风雨到临前的安静。服侍茶水的宫娥出去,天子接过茶便往地上砸去,顿时茶杯碎了一地,殿内之人也立时跪了一地。
天子闭目不语,好久才低声道:“月奴中的毒,跟当年麟儿小时候被人下的毒一模一样。”天子猛地展开眼,声音蓦地冷厉,“一模一样,连下毒伎俩都不异!”苏子澈七岁时曾有一次高烧不止,多少汤药喝下去也不见好,太医诊了多日才发明他原是中了毒,是一种名为千日红的慢性毒-药,那药无色有趣,被人放在了香熏炉中,凡人如果服用少量也不会有甚么症状,但耐久食用则轻者失明,重则脑部衰竭而死。苏子澈因是母亲孝贤皇后身子不好,天赋有些不敷,一沾毒就反应狠恶,闻到熏香便头晕目炫,这才使得太医看出了端倪。
当时先帝措置了一屋子的人,到底也没能查出来下毒之人,谁知九年以后,这毒重又呈现在了宫里,重又呈现在最得宠的皇子身上。
本来他并不是毫不沉沦,贰心中亦是舍不得本身的,只是这思念过分清浅,只要在一声声的“不如归去”中才会登高凭栏,想要望一眼长安。
“皇后,朕有些头痛,你来给朕按一按。”他放松了身材,在皇后轻柔的按压中缓缓舒了口气,道,“方才,吓到你了?”皇后文静一笑,道:“妾身嫁与官家这么多年,还是头次见官家发这么大火。如果有甚么不痛快,无妨说与妾身听。”天子道:“月奴中毒一事,你可传闻了?”皇后点头道:“妾也是刚才晓得月奴这孩子被人下了毒,正筹算去看看他,可巧陛下就来了。”
“怜子之心最苦,你起来吧。”天子淡淡一笑,“贤儿是如何的人,朕再清楚不过,这一次,朕不会让下毒之人逃脱,也会还贤儿一个明净。”
白日里下过一场雨,戌时方停,现在无星亦无月,倒是窗外燃着的千百盏八角琉璃宫灯,远远瞧来似星斗点点。
若他当真不是下毒之人,谁又舍得让自家孩儿蒙冤。天子轻叹了口气,在榻上缓缓躺下。
“月奴如何了?”天子不知何时走了出来,冷然一问,殿外诸人皆是一惊,那许礼还未作答,便听天子道,“当值太医呢?让他们全都去给月奴看病,再把王太医宣入宫。月奴身子一贯好,你们是如何照顾的!”
麟儿,几句流言,当真能令你离家三千里?大漠孤烟,值得你去深切虎穴么?
皇后低垂着眉眼,详确地为天子按着头上穴位,她细心瞧着天子的面色,忽地叮咛侍女道:“绿腰,去将我那对绿玉快意给月奴送去,再奉告董昭仪,这几日不必来甘泉殿问安了。”绿腰回声去了,天子握住她的手,让她在身边坐下,低声道:“这档口出了这类事,想来你最不好过,放心,你的生辰,朕必然不让旁人给搅了。”皇后苦笑着摇点头,道:“陛下,妾要的不是这个,月奴为何会被人下毒,诸皇子当中,惟月奴最得圣心,若他有个三长两短,谁获益最深?天然是……嫡宗子,苏贤。这一箭双雕的手腕当真是高超!陛下,贤儿向来温良恭敬,却被人以这类下三滥的手腕谗谄……”若非储君之位久悬,何至于此?皇后的话戛但是止,无法地摇了点头,屈膝跪了下去,“妾僭越了,不该妄议朝堂事,望陛下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