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重来我亦是行人
他再也不会遇见如许的人了,再也不会遇见如许知他、懂他、又待他这般好的人了,即使知音一词能够传播千年万年,但是于他而言,却再也不会有任何厥后者能够同谢玄比拟。他晓得这平生还长,这些设法落到一些父老眼里未免好笑,但是人没体例骗过本身的心,明知不成能,他没体例给本身虚无缥缈的但愿,去期盼一个来日方长。
天气刚蒙蒙亮,两个守夜的小内侍挨着床打盹,床帏上挂着的鎏金夔龙香薰球收回微小的红光,他微微一动,发明手心还握着谢玄的玉佩,俄然认识到终此平生再也见不到谢玄,再也没有人与他默契天成地琴笛合奏。一霎之间,他只觉庞大的哀思漫上心头,顿时眼泪如倾,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苏子澈坐在床榻上,双手将谢玄的玉佩紧紧地贴到胸前,脸埋在双膝之间,撕心裂肺地哭了起来。当值的两个小内侍蓦地惊醒,立时不知所措起来,他们不知谢玄之死,更不知苏子澈为何抽泣,不着边沿劝了一会儿不见效果,便想着去奉告天子,苏子澈声音沙哑地低吼道:“谁敢让陛下晓得一个字,我立斩他于此地!”那小内侍身子一抖,当即止住了脚步,战战兢兢地侍立在旁,又是递帕子又是赔笑哄劝,却如石沉大海般不见覆信。
梦也醒了。
梦里是昭元二年,荷花盛开的季候,他还是少年的模样,未历疆场厮杀,未经存亡分袂,身量尚未完整伸开,一双星眸清透敞亮。那几日西市新开了一家酒坊,内里的胡姬个个腰肢柔嫩,明艳动听,内里的美酒俱是从西域不远千里运送而来,与中原酿造的大为分歧。苏子澈心痒难耐,欲约谢玄前去咀嚼,可他迩来一向与天子住在行宫,无缘得见谢玄,天子万乘之尊又不成能同他去浅显人家的酒坊胡来。
他不晓得,他不敢去假定。他想起北黎的徐天阁,那也是曾将他视为知音之人,也曾与他并肩作战,琴箫相和,可他却操纵徐天阁的信赖,给了黎国致命一击,将北黎子民摈除到六浮山以北,让北黎再无与大宁一战的才气,只能昂首称臣。他从未梦到过徐天阁,一次都未曾有,他晓得他必然恨他入骨,恨不得啖肉饮血将他撕碎!
不得已,他想出一个不甚高超的体例――适逢谢景安过寿,他谎称承诺了谢玄去给谢景安过寿,便要求兄长让他去一趟谢府。谁知天子不但痛快地允了,还要亲身陪他一起去。苏子澈喜出望外,因着要微服出行,立时去换了身月白夏裳。自先帝去后,他便偏疼这等清雅的色彩,他生得姣美,配着月红色更是俊美非常。天子瞧见以后连着夸奖了好几声,让他喜不自禁,腻在天子身上撒娇耍痴了好久。
到了商定那日,天昏沉沉的,似是在酝酿着一场滂湃的大雨,谢玄天然是定时赴约,早早到酒坊中等他,可苏子澈却早退了。边陲战事未休,长安流言四起――苏子澈因极受天子宠嬖,被视为以色媚上的佞幸之人。他大怒之下主动请缨,要前去北疆与北黎一战,亦是想借军功使流言不攻自破。天子应了他,并不代表放心他,亦不舍得他。苏子澈便日日陪在天子身边,听兄长事无大小的几次叮咛,听太傅对他技艺详确耐烦的指导。待他从兄长和太傅手中脱开身来,已然过了与谢玄商定的时候。
到得谢府时,寿宴已开端了好久,天子晓得他在宴上会拘着一干来宾,便寻了个由头让几位重臣陪着他在谢府里逛逛,留下苏子澈与来宾里的五陵幼年喝酒唱歌。苏子澈玩得高兴,一时便忘了胡姬酒坊一事,比及天子带他分开谢府时才蓦地想起,便趁旁人不重视将纸条塞到了谢玄手里。
苏子澈犹然猜疑不解,想起即将要出征的北疆,问道:“是黎国么?”谢玄摇了点头,深深地望着他,很久方道:“麟郎,保重。”苏子澈猜疑更甚,还欲再问,俄然响起一道惊雷,将他唬了一跳,雨水淅淅沥沥地落下来,转眼冲淡了谢玄的身影。苏子澈既惊且怕,赶紧伸手去抓,手指才触及谢玄衣角,骇然发明谢玄从他面前消逝了。
这曲子不长,他们几次吹弹,直到纵情方休,最后一遍时,谢玄还和着琴声低唱了一首词。待到分开酒坊,苏子澈脚步都有些不稳了,谢玄却神采腐败地望着他,半晌方道:“人间美酒有万顷,我却不能与麟郎共酩酊了。”苏子澈醉意昏黄,却恍忽觉出丝丝缕缕的伤感来,不解道:“你要去哪?”谢玄微微一笑,酒坊门前吊挂着两只灯笼,烛光落在他暖和的眉眼上,刻画出难言的和顺:“去一个必定要去的处所,我在那边等着你。”
酒是蒲桃酒,令媛沽一斗。谢玄单独喝到微醺时,他才仓促而来,有些歉意地对谢玄道:“这几日就要出征,三哥不太放心,一天到晚对我耳提面命该重视之事,不谨慎就担搁了时候。”谢玄支着下巴看他,笑道:“既然来迟了,先自罚……嗯,三坛吧!”苏子澈不由地笑起来,豪放道:“好,三坛就三坛,本日便饮个醉也不休!”言罢当真豪饮了三坛,面上染了酡色,兴趣倒是极好,听着胡姬琵琶不过平常音色,一时欢畅便让店家取来琴笛,要与谢玄共奏一曲《忆天孙》。
苏子澈做了一个长长的梦。
赴宴之前,他担忧寿宴之上不好与谢玄私约,便将商定的时候与酒坊称呼写在了一张纸上,他晓得只如果他相邀,谢玄定不会回绝。
他哭得累了,耳畔仿佛响起轻微的嗡鸣之声,又好似梦里的曲子伸展到了梦境以外,让他辨不清是梦是醒。
或许这就是他的报应,是他叛变知音玩弄民气的报应,可他甘愿这报应是实实在在地落到本身身上,也不肯谢玄有个三长两短。连天子怒极了还会打他骂他,谢玄倒是半句重话也没有说过,哪怕他偶尔在理取闹胡乱发怒,谢玄也只是笑着哄劝。
他想起上元初逢时,那一场昌大的彩云追月;想起厥后策马城郊,醉看杏花疏影;想起青龙湖畔临水作画,惹来旁人觊觎;想起奉先水漫村头,大雨中的去而复返;想起暗藏于北黎虎帐,日夜提心吊胆;想起并肩联手,剑挑黎国铁骑……贰心中溢满了无尽的悔意,如果当时他没有让谢玄放弃唾手可得的赫赫军功,回长安调查月奴中毒一事,那以后的各种诡计狡计,是不是就不会落到他身上?本日的谢玄,是不是还是阿谁少年拜相意气风发的中书令,于公能够指导江山,于私能够促膝把盏?
重来我亦是行人,长忆初逢欢乐心。弦上相知说不尽,雨纷繁,古调歌声不忍闻……
他记得这一段旧事,与梦中分歧的是,谢玄当时与他弹的曲子是《金缕曲》而非《忆天孙》,也没有低唱那一首词。他们从酒坊出来便一同去了骁骑营,并未在酒坊门前别离,但是他晓得,这是谢玄特地来跟他道别。
他的谢玄,他的知己,没有来日了。
恍兮惚兮之间,他又听到了梦里谢玄低唱的那首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