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3章 女帝师五(58)
银杏道:“若钜哥哥在就好了。”
战局瞬息万变,前几日我还为宇文君山与王甯在江陵起兵的事而奋发不已,不想兵败如山倒,亦如高旸行军般风驰电掣。我无话可说,只淡淡道:“晓得了。”
我奇道:“王爷倒不先回洛阳么?”
内官在城楼上拖长了声音宣布宇文君山与王甯等人的罪行,百姓抬头聆听,一面低声群情,指指导点。我在人群中站着,举目凝睇很久。这悠长而孤寂的目光,是我独一能表达的敬意。
窗外的日光火辣辣的,我的背心蓦地起了一阵高潮,接着寒凉之意自脊背通贯满身,我不由打了一个寒噤。襄阳大败,两位主将接踵身故,我的心几近跳到了舌尖,孔殷问道:“不知王爷可攻陷襄阳了?”
李威更加恭敬:“小人静候。”
李威笑嘻嘻道:“王爷就要回京了,君侯可劈面恭贺。”
李威笑道:“不错,这个吴粲就是吴珦远亲的孙儿。”
我无法,只得起家道:“王爷有命,玉机自当顺从。且容玉机换衣。”
我微微嘲笑:“这个事理,钜兄弟在拦下昌王、令他回西北时,便已经说过了。昌王自傲兵精粮足,不肯放过沿途一个城池,天长日久,胜算难期。”
启春固然悲伤欲绝,却不得不强打精力谛视着城中的一举一动。采薇提及那一日去信王府看望启春,口气甚是怜悯:“自我识得启姐姐,从未见她这般肥胖过。恰好太妃担忧信王的安危,愁得茶饭不思,启姐姐还得耐着性子安慰。我看她心力交瘁,和我坐了半日,话也未几说一句。我甘愿她大病一场,好过如许强撑着。”
【第四十节 情之所钟】
采薇眼圈一红:“若早知是如许,不知启姐姐还会不会嫁给信王?”
我点头道:“事理大家都懂,带起兵来却又难说了。当年杨玄感起兵,李密所献中策,便是直袭长安,杨玄感不从,困于洛阳,终至败亡。后李密起兵,柴孝和劝他直袭长安,李密却以军中多山东绿林为由,停军洛口仓与回洛仓,一心攻打洛阳,让李渊入关占了先机。”
下雨了。城中的血气与怨气化在雨势中,又在炽热的阳光中蒸腾起来。一千多人的鲜血,换来城中一片死寂。全部汴城就像一个密不通风的瓷罐子,闷热得无处可逃。
我嘲笑道:“当年刘秀在昆阳城下,以三千骑横扫王莽十万雄师。以马队打击运转迟缓的步兵,别说五千,几百便足以横行。”
地平线上方才漫出一线苍黄,大地沉默,人亦无言。我举杯一饮而尽,目送刘钜跃马飞奔。至本日兵败,恰好五旬日。
六月初七日,高旸公然回城。虽是长途奔走,风尘满面,还是鲜衣怒马,斗志昂扬。百官受命郊迎,紫衣绯袍跪出数十里。高旸身背长弓,腰悬箭壶,左手控辔,右手执槊。一身金甲,红缨似火,威风凛冽,好像战神。军士得胜返来,于顿时临视,意甚嚣然。
银杏问道:“那昌王呢?”
李威笑道:“提及吴粲,不知君侯听过吴珦这小我没有?”
宇文君山与王甯自江陵起兵,襄阳城守当即归顺。宇文君山与部将闫逊、白珪率军一万逆白河水陆并进,欲攻南阳。南阳太守李大亮以五百士卒仓促闭城把守,宇文君山亲身出阵,宣读皇太后密诏,晓以大义,胁以兵锋,李大亮非常惊骇,便率家人亲信半夜弃城而去。宇文君山不费一兵一卒,率军入城。当命令闫逊留守,命白珪向东北剿袭方城。李大亮为白珪所擒,递送襄阳,百口斩于帅旗之下。他幸运逃脱的家奴奔还都城报信,城中方知南阳已经堕入贼手。
我叹道:“兵戈不是人多就能胜的。信王孤军在外,视死如归,王甯与宇文君山如何比得?”
高旸从不计算我去不去王府,他老是情愿亲身到新平侯府来。这一次明知我不肯踏足王府,仍命我前去,我若应对不善,新平侯府的覆亡之日便不远了。
宇文君山没想到高旸亲身领兵南下,来得风驰电掣。方才拿下南阳城,得胜之余,不免疏于防备。且白珪全军淹没,无人给南阳报信。兵贵神速,高旸恰如当年的司马懿拿下上庸城普通判定断交。宇文君山虽有一片热诚忠贞,终是不善军事。未交一兵便即身故,却也怨不得旁人。
从景灵宫看望柔桑返来的第二天深夜,刘钜来到仁和屯。天一亮,他便单身去了江南。这是我请刘钜做的最后一件事——捏造皇太后密旨,封于御赐的龙凤玉銙锦带当中,赍往江南,视景象游说南边起兵。
我恍然记起,客岁白子琪罢相,萧太傅在病榻前向高曜保举了荆州多数督长史、年逾古稀的吴珦代替相位,并派宇文君山前去荆州代替吴珦。可惜不待吴珦上任,高曜便驾崩了,柔桑与高旸任命苏燕燕的父亲苏令为司政,助高旸统辖朝政。“畴前的荆州多数督府长史吴珦?”
我甚是可惜,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博望北临伏牛山,南面隐山,自古兵家必争之地。当年刘备就曾在此击败夏侯惇。王爷在此伏击,天时天时,白珪岂有不败?”
银杏道:“那王甯也是蠢得短长,竟然贪功冒进,白白将本身的首级送与信王。倘若昌王兵败,江陵降了信王,宇文夫人必死无疑!”念及刘离离,我更是肉痛。只听银杏恨恨道,“女人真该让钜哥哥杀了信王才是!”
数今后,我公然在城门上瞥见了宇文君山、王甯和几个部下高悬的头颅。当年我曾有幸见过宇文君山一次,只记得他的面貌甚是漂亮,双唇天然含笑,亲热而具风情。现在一张灰黄的脸孤零零悬着,双眼似合非合,双唇似张非张,因抹净了血迹,竟有一种欲诉还休的诡异的俊美气味。但是颈下的血污已成玄色,长发结做一团,绑在绳索上。风一吹,几颗头颅摇扭捏摆,左瞧右看。
我依礼问道:“王妃的病可要紧么?”
恍忽记起当年启春来漱玉斋提及订婚之事,手中的婢女清郁而暖和,化解我满腔的得志与酸楚。我问她道:“信王空有爵位,没有实权,又贪酒好色,想来世子出息堪忧。姐姐与他结婚,恐怕还会扳连令尊出息。姐姐不怕么?”启春叹了一声,反问道:“我为了嫁给他,拿父亲的官位尊荣冒险,是不是太傻了些?”当年的启春,不管如何也想不到,她是在拿百口的性命冒险,非止官位尊荣。
银杏道:“昌王也是担搁在洛阳城下了!”
“莫非mm嫁了人,就不能做非常之人、立非常之功了么?”当年,我曾如许对刘离离说过。式微之人亦是非常之人,舍生取义更是非常之功。
我叹道:“昌王久在西北,善野战与守城,并不善攻城,若绕过洛阳,以轻骑直袭都城,假皇太后命,明示信王罪孽,如此南北合击,另有可为。现在耽于洛阳,是大大的失策。”
我不睬会他:“当年太宗清算河渠,曾从南阳城北的下向口筑堰,回水入石塘、沙河,堑山堙谷,经博望、罗渠、少柘山、方城、叶县、襄城、长社,东北合惠民河,漕运中转京师。宇文君山与王甯自江陵北上,又多舟楫,自南阳水陆并进,自是最快。”
李威笑道:“君侯有如亲见。那王甯在中军,当即挥旗令后军左移。不料王爷的伏兵从后杀出,将先前在博望坡与南阳所割下的首级,射入军中。全军震恐。伏兵又尽拔王甯后军军旗,插上官军军旗,大喊王甯败了,后军溃败,中军摆荡,右军撤退。王爷自西南穿阵而出,与伏兵一道,整军杀向中军。自晨至晡,冲杀数回,活捉王甯。右军抢先渡河退入襄阳城,斩断浮桥,封闭城门。余众不是赴汉水、白河溺毙,便是逃往邓城。想来不久,宇文君山与王甯的首级就将吊挂于城楼之上。”
宇文君山与王甯起兵后,汴城开端戒严。凡是酉正后还在贩子闾巷间行走浪荡的,一概被抓到汴城府大狱关起来,待查问清楚,施了杖刑,这才放偿还家。昔日热烈的北里酒坊灯消火灭、鸦雀无声,船上的人家亦不敢点灯行船,汴河上乌黑一片。偶有几点灯光似萤火般飘过,是结伴巡城的军士与衙役。
银杏将衣裳折在小臂间,不悦道:“女人曾在王府中受太重伤,最不想去的处所便是信王府。信王不是不晓得,当初信王被邢家的门客所伤,女人都未曾去看望。这会儿倒要女人去看王妃,莫非他不晓得女人已与王妃断交了么?莫非王妃见了女人会宽解?真真好笑。”见我不说话,又道,“信王妃不是一向好好的么,如何俄然就病倒了?”
银杏又唤了我两声,我这才坐起家,苦笑道:“宇文君山去荆州,尚不满一年,我原没希冀他起兵。他与王甯起兵后,我也没希冀他们打败信王。不过盼他们将信王多拖些光阴,好让昌王尽快攻入都城。不想他们——”想起襄阳城下,数万将士为高旸的铁骑所凌轹,折颈断骨,血肉成泥,我几近落泪。心中一片空缺,竟想不到一个合宜的词,“这般文弱,近十万雄师为五千兵马所破。”
我并不是“百官”,天然没有出城,这些都是李威描述给我听的。他迎高旸回王府,盘桓很久,这才返来。他对劲扬扬地说完,又道:“王爷过两日还要去洛阳。只因王妃俄然病了,王爷实在不好走开,是以不能来看望君侯了。”
我入迷半晌,深深叹道:“信王妃自幼深受父亲正视,经心教养多年,宠溺非常,连婚事都由她本身做主。一朝非命,怎能不悲伤?”
银杏忙道:“女人早有预备,不消怕。”
我叹道:“她不是好好的,她是不敢病。现在信王得胜回城,心一宽,天然就病了。”
我哼了一声,只觉精疲力竭:“‘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先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先人而复哀先人’。不过如此。”
我像逃脱普通回了寝室,银杏当即拿出一套淡水红色的牙白云纹广袖长衣,考虑着道:“这件衣裳也算华贵,色彩也不大出挑。既贺了信王得胜返来,也不至于太刺信王妃的眼。”说罢又翻出一对粉晶缀玛瑙雏菊银簪,并一对红玉耳坠,“女人瞧瞧,如答应好?”
李威对劲道:“当下王爷自博望逼近南阳,乘南阳无备,亲身带领五百将士自城下水窦[126]潜入,直入太守府,一举格杀宇文君山与闫逊,开门迎雄师入城。城内军士见主将首级,偶然再战,纷繁投降,王爷十足坑杀。”
我心中一凛,嘲笑道:“玉机笨拙无礼,早已为王妃所摒绝。只怕我去了,倒减轻了王妃的病。”
李威道:“王妃本日俄然病了,太医正在诊治。王爷命小人转告君侯,王妃与君侯夙来交好,若能去王府看望一番,王妃的心宽了,病定然好得快。”
李威停了下来,仿佛在打量我的神情。宇文君山是刘离离的夫君,听闻死讯我固是肉痛,但是更加敬佩高旸。我笑道:“厥后如何?”
襄阳城依山阻河,高大险固,赵特带领右军万人,只要把守不出,高旸便只要望城兴叹。他长途奔袭,人马怠倦,粮草不济,更不敢绕过襄阳城,直取江陵。只要襄阳城还在义兵手中,南接江陵,遏长江水路,北取南阳,邀襄汉要隘,可说立于不败之地。但是当此要紧的时候,军中竟出了叛徒。我问道:“这吴粲究竟是何人?”
李大亮并未抵当,却遭搏斗。别城闻得义兵残暴,必然婴城把守,不肯归顺。我甚是绝望,不由暗自感喟。李威却连声嘲笑:“南阳城固,即便只要五百军士,只要支撑到王爷领兵南下,便可无事。李大亮弃城远走,本想偷生,不想却早早送了性命。”
我嘲笑道:“莫非真的是因为信王妃的病么!”
李威笑道:“君侯这是甚么话?王爷与王妃可向来没将君侯看作外人。王府的车马已在外候着了,请君侯马上就去吧。”
李威道:“洛阳城有文将军死守,猜想无碍。王妃出了事,王爷天然要返来瞧一瞧,顺道休整兵马。”
想起那一日李威退下后,银杏痛心肠问我:“五万雄师竟挡不住信王五千兵马?莫非是天意么?”
八分绝望,两分惧意,我弓着背呆坐在榻上,将脸埋在双掌当中。我深知,高旸不是高思谚。
我淡然道:“‘无难之法,有害之功,天下无有也’[125],mm瞧信王妃但是这等等闲悔怨的人?”
绿萼以宫廷绣娘特有的针法密密锁上锦带,双手奉与刘钜。临行前,刘钜道:“这一归去江南,必然很快返来。借大义之名,望首相之实,跃跃欲试者,比比皆是。君侯这一纸敕书,去得正及时。”
刘钜用左手写下密旨:“逆臣贼子高旸,欺天罔地,窃国弑君,专弄威柄,实谋篡立。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竭东海之水,濯恶不尽。未亡人苟延余息,婴此酷难,抚膺感泣,抚心欲绝。今代天子诏告天下,敕蜀、荆、江南、福建、岭南诸道,兴义军伐贼,剿除凶丑,扶翼天子。旨到之日,速奉无违!”
银杏焦心道:“昌王既晓得,如何还——”
李威续道:“王爷派几人冒充敌兵,对王甯说,王爷只带了三千兵马南下,劝他渡白水背城布阵,一举诛灭首恶,取不世之功。王甯公然带领五万步兵在襄阳城下布阵。王爷命一千骑连夜埋伏于水边的芦苇当中,亲率余下四千骑打击王甯雄师右翼,自东北而入,自西南而出。王甯右翼当即溃不成军。”
李威点头道:“王爷毕竟只要五千马队,短时如何攻破襄阳城?本想宇文君山与王甯已死,余下叛军战意全无,临时放一放也无妨。谁知王爷正要回军洛阳,襄阳城中一个叫吴粲的府曹掾吏,杀了右军统帅赵特,开门献城,归顺官军。城中叛军全数坑杀。”
银杏将衣裳挂在衣架上,又坐在妆台前,将雏菊银簪从锦盒里取出,拿绒布细细擦拭。很久,方鼓起勇气问道:“信王唤女人,莫非是因为那件事——”
我的心跳得短长,几近喘不上气,底子偶然看她遴选的服饰:“你做主好了。”
自上一回李威在汴河边向我流露了高旸的行迹,新近的军情便接踵而来,采薇和易珠反而要在我这里刺探城外的景况了。
高曜当初所正视之人的子孙,将襄阳城出售给弑君的主谋,多么讽刺!高旸大获全胜,难道天意?悲惨愤激的表情与讽刺的口气相和,竟是一片奇妙的安静,“这是民气所向,恭喜王爷。”
因为宇文君山,实是我害死的。
李威道:“叛军亦算神速,但是王爷更快。白珪在博望中了王爷的伏兵,五千军士全军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