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女帝师五(64)
玉茗堂因长年锁闭,倒无甚窜改,一应炭火茶水都是齐备的。我坐在旧年惯常所用的榻上,扭头向外望去,但见天气暗淡,石山惨白高耸。轰隆藤萝的鲜翠清冷不复再现,一如我与升平长公主曾在这里的幼年光阴。
因新年之前便要册封,高旸令林太妃、启春与我先挪入宫中居住。林太妃直接迁入济慈宫,启春择了章华宫,我则还是住在漱玉斋当中。
心中一凛,笑容却被朝阳照得透亮:“好。”说着抬手一捏他的右臂,只要薄薄一层中衣。我吃了一惊,转头道:“你如何未几穿一件衣裳?”
绿萼的脸顿时发白,连声啐道:“女人这是在咒本身么?”
高旸固然不在,新平侯府门外仍然人满为患。关上大门,还是不得平静。我这才真逼真切地感遭到,我的日子,已换了一个模样。
我笑道:“你喜好混几日,便混几日。”
我抬头叹道:“我在御书房奉养过太宗天子,太宗天子也来过漱玉斋几次,若他真的过不去,我便是决计避开也无用。薛嫔的了局,就在面前。”
银杏与小钱忙着清算物事,只留绿萼在身边奉侍。绿萼一面折起我方才除下的大氅,一面抱怨起来:“选那里不好,非要选漱玉斋。”
高旸觉得我不满,忙道:“你也晓得,春儿与我同甘共苦十数年——”
湖蓝色的织锦帐幔似星光下的海面起伏翻涌,我抬头呆望着,既无称心也无疼痛。好一会儿,高旸俄然停了下来,撑起双臂满脸大汗地望着我。我不明其意,自枕下拿出一方丝帕为他拭汗。忽见一道长长的刀痕自他的左肩斜至腰身,陈年刀伤已成丑恶的浅褐色,闪闪发亮似一道毒蛇斜贯。帕子抚过他的左肩,我猎奇道:“这道伤是如何来的?”
高旸道:“君无戏言。”说罢在我唇上深深一吻。忽而胸膛一热,他翻身压了上来。我赶紧推开他,“本日你返来得早,可用过午膳了么?”
我穿上袄子,裹上大毛氅衣,趿拉着棉鞋,走上露台。汴河波平如镜,红日升起,在水中拖生长长一道火焰。太阳贴着地平线伸开两道由赤而紫的双翼,仰承明朗广漠的天宇。河面自紫灰而黄白,似锦缎皴染得均匀。两岸黑沉如铁,心中喧闹无声。
我拨一拨翠绿的长叶:“探听甚么?”
高旸有些绝望。好一会儿,方起家扳过我的双肩,见我满脸通红,顿时惊奇起来:“你如何了?”
我叹道:“她家里或许是犯了甚么罪,想让我在信王面前讨情。”
本来是她。咸平十三年,陆后命我选女官,当时刘离离的父亲刘缵还在淮南太守任上,刘夫报酬了让女儿当选,特地送了我一筐樱桃。咸平十八年的元宵宫宴上,我还曾见过这位刘夫人,当时她是三品诰命夫人。“是她?”
“何人?”
绿萼正要辩驳,我笑道:“好了!太宗已经不在了,说这些又有甚么用?”
绿萼扁起嘴:“女人答非所问了。奴婢问的是,谁待女人好,又不是问谁的心狠。”
自高曜驾崩,漱玉斋便再无人打理,虽草草拾掇,仍能看出衰草连天、枯枝满地的昔日模样。凤尾竹已全数裁去,换了一面精美机器的琉璃团花浮雕影壁。秋千架子是新漆的,绳索也是新系的。玫瑰花圃的枯枝败叶已连根拔掉,翻起的泥土还带着腥气。
银杏道:“哪个刘府?”
银杏道:“这倒像是在请罪。”
“你常日里都爱做甚么?”
我浅笑道:“薛嫔是北齐文宣帝的爱妾,因文宣帝想起薛嫔曾与昭武王高岳私通,一时怒起杀了她。揣着美人的头颅大宴群臣,还将她的尸身支解,以髀骨做琵琶。不一时酒醒了,又对着美人头颅堕泪道,‘才子再可贵,甚可惜也。’”
银杏道:“那是信王忙着平乱,得空顾及钜哥哥罢了。”
我顺手把玩着双管铳,黑沉沉的铁管,触手冰冷,一如我坚固酷寒的心:“太宗天子赏赐给我的物事,我再也用不上了。那些火器美人图,那把伞,也一并收起来,不要再教我瞥见。”
小钱道:“刘夫人说,刘离离单独一个在南边,夫君谋反,她亦曾劝止,何如无用。刘夫人还拿来了刘离离的家书,奴婢瞧了,还是血书呢。”
高旸笑道:“每天兵戈,甚么苦没吃过?这点冷算甚么?”
午间,信王府花房的女人送了水仙过来,我放了赏,留在前面用饭。午歇起家,银杏便过来禀道:“才刚女人留她们用饭,奴婢都探听得一清二楚了。”
我赶紧站起家,除下身上的氅衣递给他,他却呆站着,并不伸手接。我无法,只得亲手为他披上。高旸这才笑吟吟地展开氅衣,将我裹在怀中:“日出你既已看过,那就混一日,我陪你看日落好了。”
绿萼急得几近堕泪,甩开我的手道:“女人只晓得恐吓奴婢!”说着站起家,“奴婢是不敢在这里奉侍了,这就去寻这里的执事来。”
小钱道:“奴婢也不认得,披头披发,大寒天的光着脚。瞧她们的手脚都很洁净,该当都是朱门大户的女眷。”
高旸俯身抱住我,在我耳边轻声道:“你抱着我,我就不疼了。”我环住他的腰身,指尖所触,又是一道疤痕。
银杏笑道:“信王这些日子都没有回府。传闻信王妃非常愤怒,晨间舞剑,把柱子都砍断了,花圃里的亭子几乎塌了下来。她们都说,除了那一年杖毙了宋氏主仆三人,向来没见王妃发这么大脾气。”
绿萼忙道:“依奴婢看,信王待女人,比太宗好很多。只一样,刘公子去了那里,信王也只不过问了一句,并没有追根究底。女人与信王自幼了解,相互恩深义重,信王待女人可比太宗天子好很多了!”
提起启春,更是感觉满心怠倦,因而起家道:“搬个大空箱子过来。”
高旸顿时松了一口气:“本来你是担忧这个。今后后宫中除了皇后的孩子,其他的,你看上谁便让谁做你的孩子。”
景祐元年十一月廿日,皇太后李芸代天子下诏,遣萧太傅、苏司政奉册书,大将军文泰来奉天子玺绂,百官诣王府劝信王高旸受禅。高旸三让,太后不准,方受大位。巳正,高旸穿常服自王府入宫,备礼即天子位于奉先殿,并设坛于南郊,柴燎告天。告宗庙,大赦天下。封高朏为庐陵王,李芸为贞德皇后。以萧太傅为太子太傅,苏令为相,文泰来为大将军,施哲为参知政事。午后大宴群臣。
“没有。”说罢咧嘴一笑,“还用甚么午膳?你就是午膳!”
绿萼啧了一声:“女人如何不明白?奴婢是怕圣上内心不安闲。”
我微微苦笑:“支撑到现在,就是不想与人共侍一夫,不想到头来还是如此,是不是很无趣?”
窗外日光正盛,淡淡的身影隔着锦帐在眼皮上一晃,我顿时醒了过来。多么熟谙的一幕。那一年我在景灵宫遇刺,夜晚深陷恶梦之时,高思谚的影子就如许在我面前一晃。他隔着厚厚的锦被抱住我,觉不出他的身子是冷是热,只记得我在他的肩头流了很多泪。我翻了个身,悄悄拭去眼角的泪意。
正说着,忽听内里传来哭声,一声声幽凉而凄厉。银杏秀眉微蹙:“好端端的,甚么人在哭?”立即有小丫头前去探听。不一时,小钱返来禀道:“启禀君侯,并不是我们府里的人在哭,是大门外头有人在哭。”
我拈起银杏胸前挂着的三才梭——那是刘钜走后我转赠于她的——想起周渊与华阳长公主。回身阔别是非,需求机遇、决计与本领,可惜我一件也没有。“‘有千岁之乱而无百岁之治’[135],天道来去,自古又有几人逃得开?”
我笑道:“都说旁观者清,依你看呢?”
高旸迎着日光,微微合起双目,语气和顺沉寂,不容置疑:“下一回有如许好的日出,必然要唤醒我。我不喜好如许——你醒着,我却睡着。”
我不假思考道:“若信王是太宗天子的性子,我的芥蒂只怕要狠狠发作几次,不在鬼门关打几个转休想取信于他。但是我的罪若查实了,信王会比太宗天子狠辣数倍。”
接下来的四日,高旸一向住在新平侯府。虽说将政事安排安妥了,还是不竭有人来府里回禀政事。到了第三日,新平侯府已门庭若市。我只得将书房让给高旸。固然他只拣了几件告急的事情措置,还是得空伴随我。到了第五日,高旸带着礼部的官员去了南郊,传闻禅让典礼的郊祭便在那边停止。
我微微展开一只眼,不屑道:“你怕我得宠?”
银杏道:“女人真的要与她争宠么?”
我掇了一只锦枕抱在怀中,歪倒在榻上。合目悄悄一嗅,模糊另有当年的茶香与墨香。“风俗了。今后再想来住上一日半日的,也难了。”
小钱领命去了,不一时,哭声止歇。小钱返来禀道:“奴婢问清楚了,那是刘府的女眷。”
银杏道:“那女人见是不见?”
我哼了一声:“信王妃已与我断交,天然不必粉饰她的气愤。”
银杏道:“别人不晓得,莫非奴婢也不晓得么?若不是为了陛下,女人何必嫁给信王?”
绿萼道:“薛嫔是谁?”
呆坐半晌,全部新平侯府垂垂醒来,阳光也开端刺目。我正待起家回屋,忽觉有人隔着椅背,自后揽住我的双肩。高旸俯身一吻我的额角,笑道:“如何也不唤醒我?”
“只要和你在一起,无事可做,白腻着也好。”
早早用过午膳,便上了楼。昏昏欲睡之间,忽听银杏开了门,悄声道:“女人正在午歇,殿下轻些。”高旸没有说话,轻手重脚除了外套。
绿萼的眼中闪过一丝惧色,不待我说完,便捂起耳朵:“女人胡说甚么!”
银杏与绿萼巴不得,一齐跳到我面前。一个道:“信王待女人好么?”一个道:“女人是不是要嫁给信王了?”一个道:“女人喜好信王么?”一个道:“是不是今后信王不再难堪我们府上了?”……七嘴八舌问了一通,我也听不清楚。两人见我不答,一时都静了下来。
忽觉一阵风扫过,高旸翻开帐子钻入被中,自后环住我的腰。我只得转过身去,重整笑意:“还觉得你晚间才气返来。”
绿萼瞪起眼睛道:“既嫁了,总得在乎些。”
我忙道:“我晓得。我又不想做皇后。只是太医早已断言我的身子不宜诞育。我这小我最是贪恐怕死的,还不想因为生孩子丢了性命。”
我笑道:“如何是胡说?刚巧那文宣帝也叫高洋,只是与圣上分歧字罢了。”
小钱道:“刘夫人说,宇文君山与王甯的部将杀了朝廷新委任的荆州多数督长史,奉宇文君山之子宇文绩为荆州多数督长史、安昭将军。只是因为信王一向在西北,又忙于光复益州,且襄阳又扼住了叛军北上之路,以是朝廷临时不睬会。”
我甚是不解:“宇文君山与王甯死去多日,信王要见怪刘家,早就杀了。这会儿来又请甚么罪?”
小钱道:“原汴城府尹刘缵刘大人府上的女眷,为首的恰是刘缵的夫人,畴前刘女史的母亲。”
“你可别误了闲事。”
我低头道:“我不风俗如许。”
高旸道:“旧年在西南打蛮子的时候不谨慎被砍了一刀,已经六七年了。”说着伸手到我身后,摸索着我肩胛下华阳长公主给我留下的剑伤,垂怜道:“你也有剑伤。疼吗?”
我从未与一个男人如此靠近,但觉腰肢一颤,周身的热血都涌到了头上,一颗心乱跳,顿时透不过气来。不知从那里生出一股大力,我蓦地推开了他,跳起家来,喘气不止。
我在枕上摇一点头:“你呢?”
一夜昏入夜地,晚膳也没有效。我才睡了一个更次,便如何都睡不着了,因而起家穿衣。高旸还在甜睡,唇边兀自挂着心对劲足的笑容。
想起前些日子,高旸曾提及“荆州尚未安定”,本来如此。但是宇文君山与刘离离的儿子该当还不满十岁,如何做叛军的统帅?我不由嘲笑:“这些男人,拿一个黄口小儿做挡箭牌!放心吧,她的外孙是活不成了,女儿倒还能够留一条性命!”
【第四十四节 既往不咎】
我笑道:“真的么?”
高旸顶一顶我的额头,密切道:“无妨。今后繁忙起来,再想如许与你混几日,也不能够了。益州虽降了,荆州还尚未安定,高思谊不知所踪,西南蛮子和越国打了起来,山东又闹了蝗灾打了饥荒,没有一日安宁的。”说着紧紧抱住我,“待我做了天子,就封你做贵妃,我们日日在一处,你做我的贤浑家。你可喜好?”
银杏诚心道:“固然女人早已下定决计,可说到底,这也是女人的毕生大事。奴婢倒盼着女人对信王另有些交谊,也不至孤负了本身的平生。”我轻哧一声,笑而不答。我很清楚,即便在最密切的时候,心中的交谊也少得不幸。只听银杏又道,“女人还要防备信王妃。”
高旸笑道:“我一将事情都安排妥当,就立即赶返来了。这些日子我不上朝不去军中也不回政事堂,一心一意单陪着你。如何?”
绿萼想了想,问道:“女人觉得是太宗天子待女人好,还是信王待女人好。”
高旸走后,全部新平侯府都在窃保私语,群情昨晚高旸过夜在府中之事。绿萼与银杏在我身后侍立,不竭地挤眉弄眼,冒死忍住笑意。她们觉得我瞧不见,哪知书桌上的小银铳早已一五一十地映出了两人的神情。我啪地放下书:“你们两个,也别笑了,有甚么话就说吧。”
“除了看书作画,也没有别的癖好。实在是无趣得很。”
他的胸膛披发着说不出来的气味,再不是幼年时的暖和而清冷,也不是梦中的冰冷而腐朽,而是微微呛人的香,像是淡淡的火药气。我被闷得有些透不过气,含含混糊嗯了一声。
我发笑:“所谓‘成事不说,遂事不谏,既往不咎’。帝王之心,岂能这等狭小?你过虑了。”
高旸发笑:“莫非你在宫里向来没有——”我甚是难堪,涨红了脸扭头不语。高旸恍然,现出狂喜之色,一把将我横抱在胸前。我忍住惊呼,本能地搂住他的脖颈。高旸一脚踢开门,迈开大步往楼上奔去。恍忽只见银杏瞠目结舌的侧影。
我摆了摆手,斩钉截铁道:“不见!赶她们走吧,谨慎信王返来了,罪加一等。”
上一复书王府送来水仙还是客岁的这个时候,普通的洒蓝花盏,金蕊银根。当时昌王尚未起兵,此时已一败涂地。当时高旸来探病,他称我为“君侯”,我称他为“殿下”。此时已交股共眠,只不知算不算同床异梦。
我笑道:“好。”
我笑道:“天气还早,我不想吵醒你。”
绿萼道:“女人要箱子做甚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