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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金锁记(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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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坐在一旁用指甲去掐手掌心,手掌心掐红了,指甲却挣得乌黑。七巧一抬眼瞥见了她,便骂道:“死不要脸的丫头,竖着耳朵听呢!这话是你听得的么?我们做女人的时候,一声提起婆婆家,来不迭地躲开了。你姜家枉为世代书香,只怕你还要到你开麻油店的外婆家去学点端方哩!”

七巧破口骂道:“不害臊!你是肚子里有了搁不住的东西是如何着?火烧眉毛,等不及的要过门!嫁奁也不要了――你甘心,人家倒许不甘心呢?你就拿准了他是图你的人?你好不自量,你有哪一点叫人看得上眼?趁早别自骗自了!姓童的还不是看上了姜家的家世!别瞧你们家轰轰烈烈,公侯将相的,实在全不是那么回事!早就是外强中干,这两年连空架子也撑不起了。人呢,一代坏似一代,眼里哪儿另有六合君亲?少爷们是甚么都不懂,蜜斯们就晓得霸钱要男人――猪狗都不如!我娘产业初千不该万不该跟姜家结了亲,坑了我一世,我待要奉告那姓童的趁早别像我似的上了当!”自从喧华过这一番,兰仙对于这头婚事便洗手不管了。七巧的病垂垂病愈,略略下床走动,便每日骑着门坐着,遥遥的向长安屋里叫唤道:“你要野男人你固然去战,只别把他带上门来认我做丈母娘,活活的气死了我!我只图个眼不见,心不烦。能够容我多活两年,便是女人的恩情了!”颠来倒去几句话,嚷得一条街上都听得见。

世舫回过身道:“姜蜜斯……’

当下议妥了,由兰仙宴客,两方面相亲。长安与童世舫只做没见过面模样,又会晤了一次。七巧病在床上,没有出场,是以长安便风平浪静的订了婚。在筵席上,兰仙与长馨强行拉着长安的手,递到童世舫手里,世舫当众替她套上了戒指。女家也回了礼,文房四宝固然免了,却用新式的丝绒文具盒来代替,又添上了一只腕表。

七巧也何如她不得。长安订婚那天,大奶奶玳珍没去,隔了些天来补道贺。七巧悄悄唤了声大嫂,道:“我看我们还得在外头探听探听哩,这事可莽撞不得!前天我耳朵里仿佛刮着一点,说是乡间有太太,外洋另有一个。”玳珍道:“乡间的阿谁没过门就退了亲。外洋阿谁也是如许,说是做了几年的朋友了,不知如何又没胜利。”七巧道:“那另有个为甚么?男人的心,说声变,就变了。他连三媒六聘的还不赖帐,何况那不三不四的歪辣货?晓得他在外洋另有旁人没有?我就只这一个女儿,可不能糊里胡涂就义了她的毕生,我本身是吃过媒人的苦的!”

长安听了这话,如同轰雷掣顶普通。她娘固然把她说得不成人,外头人固然把她说得不成人。她管不了这很多。唯有童世舫――他――他该如何想?他还要她么?前次见面的时候,他的态度有点窜改么?很难说……她太欢愉了,小小的分歧的处所她不会重视到……被戒烟期间身材上的痛苦与这类种刺激两面夹攻着,长安早就有点受不了,但是硬撑着也就撑了畴昔,现在她俄然感觉浑身的骨骼都脱了节。

门外日色昏黄,楼梯上铺着湖绿花格子漆布地衣,一级一级上去,通入没有光的地点。世舫直觉地感到那是个疯人――无缘无端的,他只是毛骨悚然。

那小厮也觉过意不去,低低地奉告了他:“我们绢女人要生了。”世舫道:“绢女人是谁?”小厮道:“是少爷的姨奶奶。”世舫拿上饭来胡乱吃了两口,不便放下碗来就走,只得坐在花梨炕上等着,酒酣耳热。

订婚以后,长安遮讳饰掩竟和世舫伶仃出去了几次。晒着春季的太阳,两人并排在公园里走着,很少说话,眼角里带着一点对方的衣服与挪动着的脚,女子的粉香,男人的淡巴菰气,这纯真而敬爱的印象便是他们身边的雕栏,雕栏把他们与世人隔开了。空旷的绿草地上,很多人跑着,笑着,谈着,但是他们走的是寂寂的瑰丽的回廊――走不完的寂寂的回廊。

俄然感觉非常的疲劳,便躺了下来。卷着云头的花梨炕,冰冷的黄藤心子,柚子的寒香……姨奶奶添了孩子了。

她放快了步子走去,他愣了一会,便追上来,回道:“为甚么呢?对于我有不对劲的处所么?”长安笔挺向前望着,摇了点头。世舫道:“那么,为甚么呢?。长安道:“我母亲……”世舫道:“你母亲并没有瞥见过我。”长安道:“我奉告过你了,不是因为你。与你完整没有干系。我母亲……”世舫站定了脚。这在中国事很充分的来由了罢?他这么略一迟疑,她已经走远了。

长安带了点星光下的乱梦回家来,人变得非常沉默了,不时浅笑着。七巧见了,不由得有气,便冷言冷语道:“这些年来,多多怠慢了女人,不怪女人可贵开个笑容。这下子跳出了姜家的门,趁了心愿了,再欢愉些,可也别这么摆在脸上呀――叫人寒心!”

她隔得远远的站定了,只是垂着头。世舫微微鞠了一躬,回身就走了。

向他解释么?他不比她的哥哥,他不是她母亲的后代,他决不能完整明白她母亲的为人。他果然一辈子见不到她母亲,倒也罢了,但是他迟早要熟谙七巧。这是天长地久的事,只要千年做贼的,没有千年防贼的――她晓得她母亲会放出甚么手腕来?迟早要出乱子,迟早要分裂。这是她的生命里顶完美的一段,与其别人给它加上一个不堪的尾巴,不如她本身早早结束了它。一个斑斓而苦楚的手势……她晓得她会悔怨的,她晓得她会悔怨的,但是她抬了抬眉毛,做出不介怀的模样,说道:“既然娘不肯意结这头亲,我去回掉他们就是了。”七巧正哭着,俄然住了声,停了一停,又抽搭抽搭哭了起来。

她怕话说多了要被人看破了。是以尽早止住了本身,忙着添酒布菜。隔了些时,再提起长安的时候,她还是轻描淡写的把那几句话反复了一遍。她那平扁而锋利的喉咙四周割着人像剃刀片。

仆人端上一品锅来,又换上了新烫的竹叶青。一个丫头慌里镇静站在门口将席上服侍的小厮唤了出去,嘀咕了一会,那小厮又出去处长白附耳说了几句,长白仓促起家,向世舫连连报歉,说:“临时失陪,我去去就来。”三脚两步也上楼去了,只剩来世舫一人独酌。

和长安见了这一面以后,两下里都有了意。长馨想着送佛送到西天,本身再热情些,也没有资格出来向长安的母亲说话,只得央及兰仙。兰仙执意不肯道:“你又不是不晓得,你爹跟你二妈仇敌似的,向来是不见面的。我固然没跟她红过脸,再好些也有限。何必去自讨败兴?”

至于长安呢,她是抱着甚么样的冲突的但愿跟着他出去,她本身也不晓得――晓得了也不肯承认。订着婚的时候,光亮正大的一同出去,尚且要瞒了家里,现在更成了幽期密约了。

亲戚丛中天然更将这事沸沸扬扬传了开去。七巧又把长安唤到跟前,俄然滴下泪来道:“我的儿,你晓得外头人把你如何长如何短糟塌得一个钱也不值!你娘自从嫁到姜家来,上高低下谁不是势利的,狗眼看人低,明里暗里我不知受了他们多少气。就连你爹,他有甚么好处到我身上,我要替他守寡?我千辛万死守了这二十年,不过是希冀你姐儿俩长大成人,替我争回一点面子来,不承望本日之下,只落得这等的结束!”说着,哭泣起来。

长安一头哭一头奔了出去。七巧拍着枕头嗳了一声道:“女人急着要嫁,叫我也没体例。腥的臭的往家里拉。名为是她三婶给找的人,实在不过是拿她三婶做个幌子。多数是生米煮成了熟饭了,这才挽了三婶出来做媒。大师齐打伙儿乱来我一小我……乱来着也好!说穿了,叫做娘的做哥哥的脸往哪儿去放?”

依着长安平日的性子,就要回嘴,无如长安迩来像换了小我似的,听了也不计算,自顾他杀力去戒烟。

长安红了脸,眼泪直掉下来。七巧缓过一口气来,又道:“当初多少好的都不要,这会子去嫁个不成器的,人家拣剩下来的,岂不是本身打嘴?他如果小我,如何活到三十来岁,飘洋过海的,跑上十万里地,一房老婆还没弄到手?”

他们持续来往了一些时。世舫要表示新人物交女朋友的目标不但限于择偶,是以固然与长安消弭了婚约,还是常常的邀她出去。

她的藏青长袖旗袍上有着浅黄的雏菊。她两手交握着,脸上现出罕见的温和。

园子在暮秋的日头里晒了一上午又一下午,像烂熟的生果普通,往下坠着,坠着,收回香味来。长安悠悠忽忽闻声了口琴的声音,痴钝地吹出了“Long,Long,Ago”-“奉告我那故事,昔日我最敬爱的那故事。好久之前,好久之前……”这是现在,一转眼也就变了好久之前了,甚么都完了。长安着了魔似的,去找那吹口琴的人――去找她本身。

他取了帽子出门,向那小厮道:“待会儿请你对上头说一声,改天我再面谢罢!”他穿过砖砌的天井,院子正中生着树,一树的枯枝高高印在淡青的天上,像瓷上的冰纹。长温馨静的跟在他前面送了出来。

迎着阳光走着,走到树底下,一个穿戴黄短裤的男孩骑在树桠枝上颠颠着,吹着口琴,但是他吹的是另一个调子,她向来没闻声过的。不大的一棵树,稀稀朗朗的梧桐叶在太阳里摇着像金的铃铛。长安抬头看着,面前一阵黑,像骤雨似的,泪珠一串串的披了一脸。世舫找到了她,在她身边悄悄站了半晌,方道:“我尊敬你的定见。”

这就是他所记念着的古中国……他的幽娴贞静的中国闺秀是抽鸦片的!他坐了起来,双手托着头,感到了尴尬的落寞。

他割舍了他的自在,送了她这一份厚礼,固然她是“心领反璧”了,他但是尽了他的心。这是惠而不费的事。不管两人之间的干系是如何的奥妙而难堪,他们当真的做起朋友来了。他们乃至谈起话来。长安的没见过世面的话常常使世舫笑起来,说:“你此人真成心机!”长安垂垂的也发明了她本身本来是个“很成心机”的人。如许下去,事情会生长到甚么境地,连世舫本身也会诧异。

长安宁了必然神,就去打了个电话给童世舫,世舫当天没有空,约了明天下午。长安所最怕的就是中间隔的这一晚,一分钟,一刻,一刻,啃进她内心去。次日,在公园里的老处所,世舫浅笑着迎上前来,没跟她打号召――这在他是一种密切的表示。他明天仿佛是特别的重视她,并肩走着的时候,频频地望着她的脸。太阳煌煌的照着,长安更加感觉眼皮肿得抬不起来了,趁他不在看她的时候把话说了罢。她用哭哑的喉咙悄悄唤了一声“童先生”。世舫没闻声。

但是风声吹到了七巧耳朵里。七巧背着长安叮咛长白下帖子请童世舫吃便饭。世舫猜着姜家是要警告他一声,不准他和他们蜜斯藕断丝连,但是他同长白在那阴沉高敞的餐室里吃了两盅酒,说了一回话,气候,时势,风土情面,并没有一个字沾到长安身上,冷盘撤了下去,长白俄然手按着桌子站了起来。世舫回过甚去,只见门口背着光立着一个小身材的老太太,脸看不清楚,穿一件青灰团龙宫织缎袍,双手捧着大红热水袋,身边夹峙着两个高大的女仆。

长安见了兰仙,只是垂泪,兰仙却不过情面,只得承诺去走一遭。妯娌相见,问候了一番,兰仙便说了然来意。七巧初闻声了,倒也欣然,因道:“那就奉求了三mm罢!我病病哼哼的,也管不得了,偏劳了三mm。这丫头就是我的一块芥蒂。我做娘的也不能说是对不起她了,行的是老法规矩,我替她裹脚,行的是新派端方,我送她上书院――还要如何着?照我如许扒心扒肝调度出来的人,只要她不疤不麻不瞎,还会没人要吗?怎奈这丫头天生的是扶不起的阿斗,恨得我只嚷嚷:多咱我一闭眼去了,男婚女嫁,听天由命罢!”

那么,趁他看她的时候把话说了罢。她惊奇她脸上还带着点笑,小声道:“童先生,我想――我们的事或许还是――还是再说罢。对不起得很。”她褪下戒指来塞在他手里,冷涩的戒指,冷湿的手。

世舫的态度始终是安然的。当然,她略略伤害了他的自负心,同时他对于她多少也有点可惜,但是“大丈夫何患无妻?”男人对于女子最昌大的歌颂是求婚。

世舫吃了一惊,睁眼望着她。七巧忙解释道:“这孩子就苦在天赋不敷,下地就得给她喷烟。厥后也是为了病,抽上了这东西。蜜斯家,够多不便利哪!也不是没戒过,身子又娇,又是由着性儿惯了的,说丢,哪儿就丢得掉呀?戒戒抽抽,这也有十年了。”

长安举起了她的皮包来遮住了脸上的阳光。

但是长安一味的执迷不悟。因为两边的年纪都不小了,订了婚不上几个月,男便利托了兰仙来议订婚期。七巧指着长安道:“早不嫁,迟不嫁,偏赶着这两年钱不凑手!来岁如果田上收成好些,嫁奁也还整齐些。”兰仙道:“现在新式结婚,倒也不讲究这些了。就照新派体例,省着点也好。”七巧道:“甚么新派旧派?旧派不过场面大些,新派实惠些,一样还是娘家的倒霉!”兰仙道:“二嫂看着办就是了,莫非安姐儿还会争多论少不成?”一屋子的人全笑了,长安也不觉微微一笑。

他坚信老婆还是新式的好,也是因为反应感化。

偶然在公园里遇着了雨,长安撑起了伞,世舫为她擎着。隔着半透明的蓝绸伞,千万粒雨珠闪着光,像一天的星。一天的星到处跟着他们,在水珠银烂的车窗上,汽车驰过了红灯,绿灯,窗子外营营飞着一窠红的星,又是一窠绿的星。

长白先容道:“这就是家母。”

又一天,长安遁辞溜了出去,返来的时候,不等七巧查问,待要陈述本身的行迹,七巧叱道:“得了,得了,少说两句罢!在我面前糊甚么鬼?有朝一日你让我抓着了真凭实据――哼!别觉得你大了,订了亲了,我打不得你了!”长安急了道:“我给馨mm送鞋模样去,犯了甚么法了,娘不信,娘问三婶去!’七巧道:“你三婶替你寻了男人来,就是你的重生父母,再养爹娘!也没见你如许的轻骨头!一转眼就不见你的人了。你家里扶养了你这些年,就只差买个小厮来服侍你,哪一处对你不住了,你在家里一刻也坐不稳?”

世舫挪开椅子站起来,鞠了一躬。七巧将手搭在一个佣妇的胳膊上,款款走了出去,客气了几句,坐下来便敬酒让菜。长白道:“mm呢?来了客,也不帮着筹措筹措。”

七巧道:“她再抽两筒就下来了。”

世舫不由得变了色。七巧有一个疯子的谨慎与机灵。她晓得,一不留意,人们就会用嘲笑的,不信赖的目光截断了她的话锋,她已经风俗了那种痛苦。

长安悄悄地走下楼来,玄色花绣鞋与白丝袜逗留在日色昏黄的楼梯上。停了一会,又上去了。一级一级,走进没有光的地点。七巧道:“长白你陪童先生多喝两杯,我先上去了。”

不说话,长安并不感到任何缺点。她觉得新式的男女间的寒暄也就“尽于此矣”。童世舫呢,因为畴昔的痛苦的经历,对于思惟的互换底子抱着思疑的态度。有小我在身边,他也就满足了。畴前,他顶讨厌小说上的男人,向女人要求同居的时候,只说:“请给我一点安抚。”安抚是纯粹精力上的,这里却做了肉欲的代名词。但是他现在晓得精力与物质的边界不能分得这么清。言语究竟没有效。久久的握动手,就是较妥贴的安抚,因为会说话的人很少,真正有话说的人还要少。

世舫多年没见过故国的女人,感觉长安很有点楚楚不幸的韵致,倒有几分喜好。他留学之前早就定了亲,只因他爱上了一个女同窗,抵死反对家里的婚事,路远迢迢,打了无数的笔墨官司,几近闹翻了脸,他父母曾经一度断绝了他的布施,使他吃了很多的苦,方才依了他,解了约。不幸他的女同窗别有所恋,抛下了他,他得志之余,倒埋头读了七八年的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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