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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红玫瑰与白玫瑰(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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士洪伉俪一起说着话,也走到阳台上来。士洪向他太太道:“你头发干了么?吹了风,更要咳嗽了。”娇蕊解下头上的毛巾,把头颤栗了一抖道:“没干系。”振保猜他们伉俪拜别期近,想必有些梯己话要说,用心握住嘴打了个呵欠道:“我们先去睡了。笃保明天还得起个大早到黉舍里拿章程去。”士洪道:“我明天下午走,约莫见不到你了。”两人握手说了再见,振保笃保自回房去。

娇蕊鼓着嘴,一把抓起那张纸,团成一团,返身便走,像是负气的模样。但是她出去不到半分钟,又出去了,手里捧着个开了盖的玻璃瓶,内里是糖核桃,她一起走着,已是吃了起来,又让振保笃保吃。士洪笑道:“这又不怕胖了!”振保笑道:“这倒是真的,吃多了糖,最轻易发胖。”士洪笑道:“你不晓得他们华侨――”才说了一半,被娇蕊打了一下道:“又是‘他们华侨!’不准你叫我‘他们!’”士洪持续说下去道:“他们华侨,中国人的坏处也有,本国人的坏处也有。跟本国人学会了怕胖,这个不吃,阿谁不吃,动不动就吃泻药,糖还是舍不得不吃的。你问她!你问她为甚么吃这个,她必然是说,这两天有点小咳嗽,冰糖核桃,治咳嗽最灵。”振保笑道:“的确这是中国人的老脾气,爱吃甚么,就是甚么最灵。”娇蕊拈一颗核桃仁放在高低牙之间,把小指导住了他,说道:“你别说――这话也有点事理。”

士洪向振保道:“前些时没来得及同你们说,明儿我就要出门了,有点事要到新加坡去一趟。幸亏现在你们搬了出去了。凡事也有个照顾。”振保笑道:“王太太这么个无能人,她照顾我们还差未几,哪儿轮获得我们来照顾她?”士洪笑道:“你别看她叽哩喳啦的――甚么事都不懂,到中国来了三年了,还是过不惯,话都说不上来。”王太太浅笑着,并反面他回嘴,自顾自唤阿妈取过碗橱上那瓶药来,倒出一匙子吃了。振保瞥见匙子里那白漆似的厚重的液汁,不觉皱眉道:“这是钙乳么?我也吃过的,好难吃。”王太太灌下一匙子,半晌说不出话来,吞了口水,方道:“就像喝墙似的!”振保又笑了起来道:“王太太说话,一句是一句,真有劲道!”

娇蕊问道:“要牛奶么?”振保道:“我都随便。”娇蕊道:“哦,对了,你喜好吃清茶,在本国这些年,老是想吃没的吃,昨儿个你说的。”振保笑道:“你的记性真好。”娇蕊起家揿铃,微微瞟了他一眼道:“你不晓得,平常我的记性最坏。”振保内心怦的一跳,不由得有些恍恍忽惚。阿妈出去了,娇蕊叮咛道:“泡两杯清茶来。”振保笑道:“趁便叫她带一份茶杯同盘子来罢,待会儿客人来了又得添上。”娇蕊瞅了他一下,笑道:“甚么客人,你如许挂念他?阿妈,你给我拿支笔来,还要张纸。”她飕飕地写了个便条,推畴昔让振保看,上面是很简便的两句话:“敬爱的悌米,明天对不起得很,我有点事,出去了。娇蕊。”她把那张纸半数了一下,交给阿妈道:“一会儿孙先生来了,你把这个给他,就说我不在家。”

正喝着茶,内里门铃响,振保有点坐立不定,再三隧道:“是你请的客罢?你不感觉不过意么?”娇蕊只耸了耸肩。振保捧着玻璃杯走到阳台上去道:“等他出来的时候,我情愿看看他是如何的一小我。”娇蕊随后跟了出来道:“他么?很标致,太标致了。”振保倚着阑干笑道:“你不喜好美女人?”娇蕊道:“男人美不得,男人比女人还要禁不起惯。”振保半阖着眼睛看着她浅笑道:“你别说人家,你本身也是被惯坏了的。”娇蕊道:“或许。你倒是方才相反。你到处剥削你本身,实在你同我一样的是一个贪玩好吃的人。”振保笑了起来道:“哦?真的吗?你倒晓得了!”娇蕊低着头,悄悄去拣杯中的茶叶,拣半天,喝一口。振保也无声地吃着茶。不大的工夫,公寓里走出一个穿西装的从三层楼上望下去,看不清楚,但见他吃紧地转了个弯,仿佛是憋了一肚子气似的。振保忍不住又道:“不幸,白跑了一趟!”娇蕊道:“反正他整天没事做。我本身也是个没事做的人,恰好瞧不起没事做的人。我就喜幸亏忙人手里如狼似虎地抢下一点时候来――你说这是不是犯贱?”

振保俄然提示他本身,他正在挖空心机惟出各种的来由,证明他为甚么该当同这女人睡觉。他感觉羞惭,决定今后设法躲着她,同时动手找屋子,有了适合的处所就立即搬场。他托人从中筹措,把他弟弟安插到专门黉舍的投止舍里去,剩下他一小我,总好办。午餐原是在办公室四周的馆子里吃的,现在他晚餐也在内里吃,混到很晚方才回家,一归去便上床了。

阿妈送了绿茶来,茶叶满满的浮在水面上,振保双手捧着玻璃杯,只是喝不进嘴里。他两眼望着茶,内心却研讨出一个原因来了。娇蕊背着丈夫和那姓孙的藕断丝连,清楚嫌他在旁碍眼,以是明天成心的向他特别表示好感,把他吊上了手,便堵住了他的嘴。实在振保绝对没年心肠去管他们的闲事。莫说他和士洪够不上友情,再是割头换颈的朋友,在人家佳耦之间教唆是非,也是犯不着。但是不管如何,这女人是不好惹的。他又添了几分戒心。

次日振保放工返来,一揿铃,娇蕊一只手握着电话听筒替他开门。穿堂里光芒很暗,看不清楚,但见衣架子上少了士洪的帽子与大衣,衣架子底下搁着的一只皮箱也没有了,想是业已解缆。振保脱了大衣挂在架上,耳听得那厢娇蕊拨了电话号码,说道:“请孙先生听电话。”振保便留了个心。又听娇蕊问道:“是悌米么?不,我明天不出去,在家里等一个男朋友。”说着,格格笑将起来,又道:“他是谁?不奉告你。凭甚么要奉告你?哦,你不感兴趣么?你对你本身不感兴趣么?归正我五点钟等他吃茶,专等他,你可别闯了来。”

王太太道:“佟先生,别尽自叫我王太太。”说着,立起家来,走到靠窗一张书桌跟前去。振保想了一想道:“的确王太太这三个字,仿佛太贫乏本性了。”王太太坐在书桌跟前,仿佛在那边写些甚么东西,士洪跟了畴昔,手撑在她肩上,哈腰问道:“好好的又吃甚么药?”王太太只顾写,并不转头,答道:“火气上来了,脸上生了个疙瘩。”士洪把脸凑上去道:“在那里?”王太太悄悄往中间让,又是皱眉,又是笑,警告地说道:“嗳,嗳,嗳,”笃保是旧家庭里长大的,向来没见过如许的伉俪,坐不住,尽管旁观风景,推开玻璃门,走到阳台上去了。振保相称平静地削他的苹果。王太太却又走了过来,把一张纸便条送到他跟前,笑道:“哪,我也有个名字。”士洪笑道:“你那一手中国字,不拿出来也罢,叫人家见笑。”振保一看,纸上歪倾斜斜写着“王娇蕊”三个字,越写越大,一个“蕊”字,零寥落落,干脆成了三个字,不觉噗嗤一笑。士洪鼓掌道:“我说人家要笑你,你们那些华侨,取着名字来,实在欠风雅。”

娇蕊放下茶杯,立起家,从碗橱里取出一罐子花生酱来,笑道:“我是个粗人,喜好吃粗东西。”振保笑道:“哎呀,这东西最富于滋养料,最令人发胖的!”娇蕊开了盖子道:“我顶喜好犯法。你不同意犯法么?”振保把手按住玻璃罐,道:“不。”娇蕊迟疑半日,笑道:“如许罢,你给我面包塌一点,你不会给我太多的。”振保见她做出年楚楚不幸的模样,不由笑了起来,果然为她的面包上敷了些花生酱。娇蕊从茶杯口上凝睇着他,抿着嘴一笑道:“你晓得我为甚么教唆你?如果我本身,或许一下子意志固执起来,塌得太少的!”两人同声大笑。禁不起她如许稚气的娇媚,振保垂垂硬化了。

振保兄弟和她是初度见面,她做仆人的并未曾换件衣服上桌子用饭,仍然穿戴方才那件浴衣,头上头发没有干透,胡乱缠了一条白毛巾,毛巾底下间或滴下水来,亮晶晶缀在眉心。她这不拘束的程度,不但一贯在乡间的笃保深觉得异。便是振保也觉奇怪。席上她问长问短,非常殷勤,固然看得出来她是个不长于治家的人,应酬工夫是好的。

娇蕊道:“说真的,你把你畴前的事讲点我听听。”振保道:“甚么事?”娇蕊把一条腿横扫畴昔,踢得他差一点泼翻手中的茶,她笑道:“装佯!我都晓得了。”振保道:“晓得了还问?倒是你把你的事说点给我听罢。”娇蕊道:“我么?”她偏着头,把下颏在肩膀上挨来挨去,好一会,低低隧道:“我的平生,三言两语便能够说完了。”半晌,振保催道:“那么,你说呀。”娇蕊却又不作声,定睛思考着。振保道:“你跟士洪是如何熟谙的?”娇蕊道:“也很平常。门生会在伦敦开会,我是代表,他也是代表。”振保道:“你是在伦敦大学?”娇蕊道:“我家里送我到英国读书,不过是为了嫁人,好挑个好的。去的时候年纪小着呢,底子也不想结婚,不过借着找人的名义在内里玩。玩了几年,名声垂垂不大好了,这才手忙脚乱地抓了个士洪。”振保踢了她椅子一下:“你还没玩够?”娇蕊道:“并不是够不敷的题目。一小我,学会了一样本领,总舍不得放着不消。”振保笑道:“别忘了你是在中国。”娇蕊将残茶一饮而尽,立起家来,把嘴里的茶叶吐到阑干内里去,笑道:“中国也有中国的自在,能够随便的往街上吐东西。”

振保当着她,总仿佛吃醉了酒怕要失礼似的,搭讪着便踱到阳台上来。冷风一吹,更加狐疑刚才是不是有点红头涨脸了。贰内心实在烦恼,才同玫瑰永诀了,她又借尸还魂,并且做了人家的妻。并且这女人比玫瑰更有程度了,她在那间房里,就仿佛满房都是朱粉壁画,左一个右一个画着半裸的她。如何会净遇见这一类女人呢?莫非要怪他本身,到处一触即发?不罢?纯粹的中国人内里这一起的人究竟少。他是因为刚返国,以是一混又混在半西半中的交际圈里。在本国的时候,凡是遇见一其中国人便是“他乡遇故知”。在故乡再遇见他乡的故知,一回熟,两复生,垂垂的也就冷淡了。――但是这王娇蕊,士洪娶了她不也弄得很好么?当然王士洪,人家老子有钱,不像他端赖本身往前闯,如许的女人是个拖累。何况他不像王士洪那么好性子,由着女人不端方。如果整天同她吵喧华闹呢,也不是个事,把男人的志气都磨尽了。当然……也是因为王士洪制不住她的原因。不然她也至于如许。振保抱着胳膊伏在雕栏上,楼下一辆煌煌点着灯的电车停在门首,很多人上去下来,一车的灯,又开走了。街上静荡荡只剩下公寓基层牛肉庄的灯光。风吹着两片落叶蹋啦蹋啦仿佛没人穿的破鞋,本身走上一程子。这天下上有那么很多人,但是他们不能陪着你回家。到了夜深人静,另有不管何时,只如果存亡关头,深的暗的地点,当时候只能有一个真敬爱的妻,或者就是孤单的。振保并没有清楚地如许想着,只感觉一阵凄惶。

有一天早晨闻声电话领响了,好久没人来接。他刚跑出来,仿佛闻声娇蕊房门一开,他怕万一在暗中的甬道里撞在一起,便筹算退了归去。但是娇蕊仿佛匆促间摸不到电话机,他便靠近将电灯一捻。灯光之下一见王娇蕊,却把他看呆了。她不知但是才洗了澡,换上一套寝衣,是南洋华侨家常穿的沙笼布制的袄裤,那沙笼布上印的花,黑压压的也不知是龙蛇还是草木,牵丝攀藤,乌金内里绽出橘绿。衬得屋里的夜色也深了。这穿堂在暗黄的灯照里很像一节火车,从他乡开到他乡。火车上的女人是萍水相逢的,但是个可亲的女人。

斯须,阿妈进请用饭,振保兄弟一同出来。王家的饭菜是带点南洋风味的,中菜西吃,首要的是一味咖哩羊肉。王太太本身面前却只要薄薄的一片烘面包,一片火腿,还把肥的部分切下了分给她丈夫。振保笑道:“如何王太太饭量这么小?”士洪道:“她怕胖。”振保暴露惊奇的神情,道:“王太太如许恰好呀,一点儿也不胖。”王太太道:“新近减少了五磅,瘦多了。”士洪笑着伸过手去拧了拧她的脸颊道:“瘦多了?这是甚么?”他太太瞅了他一眼道:“这是我客岁吃的羊肉。”这一说,大师全都哈哈笑了起来。

阿妈出去了,振保吃着饼干,笑道:“我真不懂你了,何必来呢,约了人家来,又让人白跑一趟。”娇蕊身子往前探着,聚精会神考虑着盘里的十锦饼干,挑来挑去没有一块中意的,答道:“约他的时候,并没筹算让他白跑。”振保道:“哦?临时决定的吗?”娇蕊笑道:“你没闻声过这句话么?女人有窜改主张的权力。”

振保靠在阑干上,先把一只脚去踢那阑干,垂垂成心偶然地踢起她那藤椅来,椅子一震惊,她手臂上的肉就微微一颤抖,她的肉并未几,只因骨架子生得小,略微显胖了一点。振保晓得:“你喜好忙人?”娇蕊把一只手按在眼睛上,笑道:“实在也无所谓。我的心是一所公寓屋子。”振保笑道:“那,可有空的房间招租呢?”娇蕊去不承诺了。振保道:“但是我住不惯公寓屋子。我要住单幢的。”娇蕊哼了一声道:“看你有本领拆了重盖!”振保又重重地踢了她椅子一下道:“瞧我的罢!”娇蕊拿开脸上的手,睁大了眼睛看着他道:“你倒也会说两句调皮话!”振保笑道:“瞥见了你,不调皮也调皮了。”

振保不待她说完,早就到屋里去,他弟弟不在屋里,浴室里也没有人。他找到阳台上来,娇蕊却从客室里迎了出来道:“笃保丢下了话,叫我奉告你,他出去看看有些书能够在旧书摊上买到。”振保谢了她,看了她一眼。她穿戴的一件曳地长袍,是最鲜辣的潮湿的绿色,沾着甚么就染绿了。她略略挪动了一步,仿佛她刚才所占有的氛围上便留着个绿迹子。衣服仿佛做得太小了,两边迸开一寸半的裂缝,用绿缎带十字交叉一起络了起来,暴露内里深粉红的衬裙。那过份刺目标色彩是令人看久了要患色盲症的。也只要她能够若无其事地穿戴如许的衣服。她道:“出去吃杯茶么?”一面说,一面回身走到客室里去,在桌子中间坐下,固执茶壶倒茶。桌上齐划一整放着两份杯盘。碟子里盛着酥油饼干与烘面包。振保立在玻璃门口笑道:“待会儿有客人来罢?”娇蕊道:“我们不等他了,先吃起来罢。”振保迟疑了一会,始终揣摩不出她是甚么意义,临时陪她坐下了。

门铃又响了,振保猜是他弟弟返来了,公然是笃保。笃保一返来,天然就两样了。振保过后细想方才的景象,在那傍晚的阳台上,看不细心她,只闻声那低小的声音,奥妙地,就像在耳根底下,痒梭梭吹着气。在黑暗里,临时能够健忘她那动听的身材的存在,是以有机遇晓得她别的另有别的。她仿佛是个聪明直率的人,固然是为人老婆,精力上还是发育未全的,这是振保以为最敬爱的一点。就在这上面他感到了一种新的威胁,和这新的威胁比较起来,纯真的肉的引诱的确不算甚么了。他绝对不能当真哪!那是自找费事。或许……或许还是她的身子在捣蛋。男人神驰一个女子的身材的时候,就体贴到她的灵魂,本身骗本身说是爱上了她的灵魂。唯有占据了她的身材以后,他才气够健忘她的灵魂。或许这是独一的摆脱的体例。为甚么不呢?她有很多情夫,多一个少一个,她也不在乎。王士洪虽不能说是不在乎,也并不遭到更大的委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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