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倾城之恋(5)
那天是十仲春七日一九四一年。十仲春八日,炮声响了。一炮一炮之间,冬晨的银雾垂垂散开,山颠,山洼子里,全岛的住民都向海上望去,说“开仗了,开仗了。“谁都不能够信赖,但是毕竟是开仗了。流苏孤身留在巴丙顿道,那里晓得甚么。比及阿栗从左邻右舍探到了动静,仓促唤醒了她,内里已经进入鏖战的阶段。巴丙顿道的四周有一座科学实验馆,屋顶上架着高射炮,流弹不断地飞过来,尖溜溜一声长叫,“吱呦呃呃呃呃”,然后“砰”,落下地去。那一声声的“吱呦呃呃呃呃“扯破了氛围,撕毁了神经。淡蓝的天幕被扯成一条一条,在北风中簌簌飞舞。风里同时飘着无数剪断了的神经的尖端。
流苏只道是没有命了,谁知还活着。一睁眼,只见满地的玻璃屑,满地的太阳影子。她挣扎着爬起家来,去找阿栗。一开门,阿栗紧紧搂着孩子,垂着头,把额角抵在门洞子里的水泥墙上,人是震胡涂了。流苏拉了她出去,就闻声内里吵嚷着说隔壁落了个炸弹,花圃里炸出一个大坑。这一次巨响,箱子盖关上了,还是不得温馨。持续的砰砰砰,仿佛在箱子盖上用锤子敲钉,捶不完地捶。从天明捶到入夜,又从入夜捶到天明。
他替她定下了本来的房间。这天早晨,她回到房里来的时候,已经两点钟了。在浴室里晚妆既毕,熄了灯出来,方才记起了,她房里的电灯开关装配在床头,只得摸着黑过来,一脚绊在地板上的一只皮鞋上,差一点栽了一跤,正怪本身忽视,没把鞋子收好,床上俄然有人笑道:“别吓着了!是我的鞋。“流苏停了一回,问道:“你来做甚么?“柳原道:“我一向想从你的窗户里看玉轮。这边屋里比那边看得清楚些。“那早晨的电话的确是他打来的――不是梦!他爱她。这暴虐的人,他爱她,但是他待她也不过如此!她不由得寒心,拨回身走到打扮台前。十一月尾的纤月,仅仅是一钩红色,像玻璃窗上的霜花。但是海上毕竟有点月意,映到窗子里来,那薄薄的光就照亮了镜子。流苏慢腾腾摘下了发网,把头发一搅,搅乱了,夹钗叮铃当啷掉下地来。她又戴上彀子,把那发网的梢头狠狠地衔在嘴里,拧着眉毛,蹲下(制止)去把夹钗一只一只拣了起来,柳原已经光着脚走到她前面,一只手搁在她头上,把她的脸倒扳了过来,吻她的嘴。发网滑下地去了。这是他第一次吻她,但是他们两人都迷惑不是第一次,因为在胡想中已经产生无数次了。畴前他们有过很多机遇――恰当的环境,恰当的情调;他也想到过,她也顾虑到那能够性。但是两方面都是精刮的人,算盘打得太细心了,始终不肯莽撞。现在这俄然成了真的,两人都胡涂了。流苏感觉她的溜溜转了个圈子,倒在镜子上,背心紧紧抵住冰冷的镜子。他的嘴始终没有分开过她的嘴。他还把她往镜子上推,他们仿佛是跌到镜子内里,另一个昏昏的天下里去,凉的凉,烫的烫,野火花直烧上身来。
她走上楼梯去。空得好!她急需着绝对的寂静。她累得很,媚谄于柳原是太吃力的事,他脾气向来就古怪;对于她,因为是动了真豪情,他更古怪了,一来就不欢畅。他走了,倒好,让她松下这口气。现在她甚么人都不要――可爱的人,敬爱的人,她一概都不要。从小时候起,她的天下就嫌过于拥堵。推着,挤着,踩着,背着,抱着,驮着,老的小的,满是人。一家二十来口,合住一幢屋子,你在屋里剪份指甲也有人在窗户眼里看着。好轻易远走高飞,到了这无人之境。如果她正式做了范太太,她就有各种的任务,她离不了人。现在她不过是范柳原的情妇,不露面的,她应当躲着人,人也应当躲着她。平静是平静了,可惜除了人以外,她没有旁的兴趣。她所独一的一点学问,满是对付人的学问。凭着这点本领,她能够做一个贤惠的媳妇,一个细心的母亲。在这里她但是豪杰无用武之地。“持家“罢,底子无家可持,把守孩子罢,柳原底子不要孩子。省俭着过日子罢,她底子用不着为了钱操心。她如何消磨这今后的光阴?找徐太太打牌去,看戏?然后姘伶人,抽鸦片,往姨太太们的路上走?她俄然站住了,挺着胸,两只手在背后紧紧互扭着。那倒不至于!她不是那种下贱的人。她管得住本身。但是她管得住她本身不发疯么?楼上的品字式的三间屋,楼下品字式的三间屋,满是堂堂地点着灯。新打了蜡的地板,照得雪亮。没有人影儿。一间又一间,呼喊着空虚流苏躺到床上去,又想下去关灯,又转动不得。厥后她闻声阿栗趿着木屐上楼来,一起扑秃扑秃关着灯,她严峻的神经方才渐归败坏。
第二天,流苏和阿栗母子分着吃完了罐子里的几片饼干,精力垂垂衰弱下来,每一个吼怒着的枪弹的碎片便像打在她脸上的耳刮子。街上霹雷霹雷驰来一辆军用卡车,不测埠在门前停下了。铃一响,流苏本身去开门,见是柳原,她抓住他的手,紧紧搂住他的手臂,像阿栗搂住孩子似的,人向前一扑,把头磕在门洞子里的水泥墙上。柳原用别的的一只手托住她的头,短促隧道:“受了惊吓罢?别焦急,别焦急。你去清算点得用的东西,我们到浅水湾去。快点,快点!”流苏跌跌冲冲奔了出来,一面问道:“浅水湾那边不要紧么?“柳原道:“都说不会在那边登陆的。并且旅店里吃的方面总不成题目,他们保藏的很丰富。“流苏道:“你的船“柳原道:“船没开出去。他们把甲等舱的搭客送到了浅水湾饭店。本来明天就要来接你的,叫不到汽车,大众汽车又挤不上。好轻易明天设法弄到了这部卡车。“流苏那里还定得下心清算行装,胡乱扎了个小包裹。柳原给了阿栗两个月的人为,叮嘱她看家,两小我上了车,面朝下并排躺在运货的车厢里,上面蒙着黄绿色油布篷,一起颠簸着,把肘弯与膝盖上的皮都磨破了。
第二天,他奉告她,他一礼拜后就要上英国去。她要求他带她一同去,但是他回说那是不成能的。他发起替她在香港租下一幢屋子住下,等个一年半载,他也就返来了。她如果情愿在上海住家,也听她的便。她当然不肯回上海。家里那些人――离他们越远越好。单独留在香港,孤傲些就孤傲些。题目却在他返来的时候,局势是否有了窜改。那全在他了。一个礼拜的爱,吊得住他的心么?但是从另一方面看来,柳原是一个没长性的人,如许仓促的聚了又散了,他没有机遇厌倦她,未始不是于她无益的。一个礼拜常常比一年值得记念他果然带着热忱的回想重新来找她,她或许倒变了呢!近三十的女人常常有着变态的柔滑,一转眼就蕉萃了。总之,没有婚姻的保障而要耐久的抓住一个男人,是一件艰巨的,痛苦的事,几近是不成能的。啊,管它呢!她承认柳原是敬爱的,他给她美好的刺激,但是她跟他的目标究竟是经济上的安然。这一点,她晓得她能够放心。
她摇摇摆晃走到隔壁屋里去。空房,一间又一间――清空的天下。她感觉她能够飞到天花板上去。她在空荡荡的地板上行走,就像是在洁无纤尘的天花板上。房间太空了,她不能不消灯光来装满它,光还是不敷,明天她得记取换上几只较强的灯胆。
他们一同在巴而顿道看了一所屋子,坐落在山坡上,屋子粉刷完了,雇定了一个广东女佣,名唤阿栗,家具只购置了几件最首要的,柳原就该走了。其他都丢给流苏渐渐的去清算。家里还没有开仗仓,在那夏季的傍晚,流苏送他上船时,便在船上的大餐间里胡乱的吃了些三明治。流苏因为满心的不对劲,多喝了几杯酒,被海风一吹,返来的时候,便带着三分醉。到了家,阿栗在厨房里烧水替她随身带着的那孩子洗脚。流苏到处瞧了一遍,到一处开一处的灯。客室里的门窗上的绿漆还没干,她用食指摸着试了一试,然后把那粘粘的指尖贴在墙上,一贴一个绿迹子。为甚么不?这又不犯法!这是她的家!她笑了,干脆在那蒲公英黄的粉墙上打了一个光鲜的绿指模。
流苏的屋子是空的,内心是空的,家里没有购置米粮,是以肚子里也是空的。空穴来风,以是她感遭到可骇的攻击分外激烈。打电话到跑马地徐家,久久打不通,因为全城装有电话的人没有一个不在打电话,扣问哪一区较为安然,作出亡的打算。流苏到下午方才接通了,但是那边铃固然响着,老是没有人来听电话,想必徐先生徐太太已经仓促出走,迁到安静一些的地带。流苏没了主张。炮火却逐步狠恶了。邻近的高射炮成为飞机重视的核心。飞机营营地在顶上回旋,“孜孜孜“绕了一圈又绕返来,“孜孜“痛苦地,像牙医螺旋电器,直锉进灵魂的深处。阿栗抱着她的抽泣的孩子坐在客室的门槛上,人仿佛入了昏倒状况,摆布扭捏着,喃喃唱着梦话似的歌曲,哄着拍着孩子。窗外又是“吱呦呃呃呃呃“一声,“砰!”削去屋檐的一角,沙石哗啦啦落下来。阿栗怪叫了一声,跳起家来,抱着孩子就往外跑。流苏在大门口追上了她,一把揪住她问道:“你上哪儿去?“阿栗道:“这儿蹲不得了!我――我带他到暗沟里去躲一躲。“流苏道:“你疯了!你去送命!”阿栗连声道:“你放我走!我这孩子――就只这么一个――死不得的!暗沟里躲一躲“流苏冒死扯住了她,阿栗将她一推,她颠仆了,阿栗便闯了出门去。正在这当口,轰天震地一声响,全部的天下黑了下来,像一只巨大无朋的箱子,啪地关上了盖。数不清的罗愁绮恨,全关在内里了。
流苏也想到了柳原,不晓得他的船有没有驶出港口,有没有被击沉。但是她想起他便感觉有些迷茫,如同隔世。现在的这一段,与她的畴昔毫不相干,像无线电里的歌,唱了一半,俄然受了卑劣的气候的影响,劈劈啪啪炸了起来。炸完了,歌是仍旧要唱下去的,就只怕炸完了,歌已经唱完了,那就没的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