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2.一四二章
不等世人反应,英奴转而面向虞归尘:“大尚书!前大将军一案有先例,你去跟廷尉署筹议,看如何科罪!大将军当初如何判罪的,大尚书应当也清楚!”言罢再也不看世人一眼,把那些个卷宗悉数摔向地下,大步朝通道走去,有司如梦初醒,大喊两遍“退朝!”世人仍回不过神,半晌畴昔,不知谁带的头,才窸窸窣窣起了身。
末端一语,尤如琴弦急奏,胶葛在世人耳畔,震得人脑筋一痛。
“未曾,刘尚书是否留意?”
英奴不理睬这一套,仍平心静气自顾道:“诸卿可曾留意方才景象?既是禁军来护驾,那个该首当其冲?”
“张大人看到中领军大人了吗?”
英奴看他半日,嘲笑道:“尚书令要脸,朕这脸就能不要了?!”
英奴明显气极,面色惨白:“今国朝降天覆之恩,朕亦愿弘宽恕之德,先惠后诛,好生恶杀,然尔等一半以上,皆涉贪墨,乌衣巷四姓,江左第一家世,权贵之首,你们本身看看,朝廷重臣,你们四姓占十之有三,这还不算上外头各大州郡,”说着冷厉扫过虞仲素等人,“却亦是国之第一硕鼠!”随之虚虚指向四姓一众,“要不朕把这个位子让给你们,你们倒是选出一个来!朕无德无能,愧对百姓,只把你们这群人养得醉生梦死,从里烂到外!”
百官正不知如何是好,却听天子忽又降落了调子,沉沉道:“廷尉署把卷宗呈上来时,朕已无言以对,心惊,肉痛,心寒!尔等食君之禄,却难能做忠君之事,朕本觉得中领军此行已是欺天至极,未曾想,”英奴咬牙看着百官,恨恨道,“更加可爱可爱可杀的还在后甲等着朕!”
奏表不长,不过云北仓丢粮一案,守仓将领监守自盗,更有中领军牵涉此中,窃国度公粮,以充私门,短短几行,不过把事情大抵脉象表清,内里详情并无细言,世人清楚,该细说的,天然都在卷宗里,廷尉只对天子一人卖力,天子亦无公布卷宗的事理,只此奏表,便也是好天轰隆了。
模糊闻声雁声, 不知是要渡哪处寒潭。成去非清算好几案,按了按发涨的眼眶,婢子过来悄声提示:“至公子, 该去上朝了。”说着为他把那朝服穿戴整齐, 方冷静退了出去。
马车辘辘而行,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银烛映天光照御道, 遥遥已见禁城宫阙, 正在这拂晓苍彼苍气中兀自沉默着, 仿佛甜睡的一头兽。
“也未曾,那,周大人可曾见着了?”
身侧近侍答声遵旨,接过奏疏,大声诵起。
有司早相候在侧,到了卯时,本日倒是御史中丞沈复卖力点班,他一声高报,百官便各自稍稍清算冠带簪笏。朝会自有诸多禁例,如语笑鼓噪,持笏不端,行立迟慢,立班不正,趋拜失礼,无端离位等等不一而足,违犯者当罚俸一月,然盖因国朝官员向来崇尚超脱之风趣,这些明文条例,向来履行不是很严格,上述禁例,多有犯者,有司亦没法,只能难堪咳几句:“诸位,重视朝纪!朝纪!”
“中领军,禁军之首,天子安危所系,但是他现在人却身在囹圄,诸卿可知为何?”英奴环顾一圈,此时世人面面相觑,很快又各自看向一边,却终难掩心中惊诧,英奴兀自嘲笑一声,已拈出吴冷西的奏表,“念出来。”
英奴看他年老如此,却偏现在出头,胸臆发胀,只想作呕,肝火更炽,顿了半晌,竟变怒极反笑,指着世人道:“好,好,朕杀不得,朕清楚,前头另有八议等着诸卿!朕也辱不得,刑不上大夫!”
北仓一案,竟上来就扯出乌衣巷立室人,且又是身处禁军统领之高位的成去甫,这个案子如何审出来的,世人亦多有耳闻,恰是如此,百官不能不侧目,众目睽睽之下,只把目光纷繁投向了成去非。
成去非同虞归尘再度碰了碰目光,相互渐已了然,天子这是要发难,成去非则更清楚,天子亲审粮仓一案,定是有成果了。
天气仍如青黛,银河未散, 被吹得洁净透亮, 风倒是规戒入骨的,透过那些冷落枝干中看头顶万丈苍穹仿佛来得更加通彻,他抬起双目, 用他夙来沉着矜持的目光,打量着这无涯宇宙,而凡人此生有涯, 凡人何其纤细, 但恰是凡人, 却可判六合之美,析万物之理,察大道之源,他便是那要问天道的凡人。
司马门前,御史中丞亲来点卯,再到禁军簇拥上殿,如此收场,天子要如何引群臣入榖,成去非心中垂垂稀有,便垂下视线,仿佛将本身同东堂世人隔断开来,只盯着那伴己一身的笏板,亦如深水般沉寂。
世人只得沉默入殿,见天子降舆,仪仗随后,英奴并无多少非常,只提步朝御座上走去,而起居舍人则按例从重重纱幔的通道中走出,本日朝会,实在分歧平常,天子平日行动已不似早前怪诞,现在可谓四平八稳,朝会上君臣亦大抵称得上和谐,眼下大张旗鼓,自有深意,只是一时半会,世人还捉摸不透。
英奴微微一笑:“看来众卿都未曾留意。”
“臣等有罪,不能为君父分忧,徒使君父枉受梦魇。”虞仲素等他说完,很快接言昂首。世人见他如此,便也跟着纷繁拥戴,一时东堂之上一眼望去,黑压压一片,尽是毕恭毕敬惶惑不安之状,但是,谁晓得那垂眉低目标面庞上到底是多么神采呢?
“请今上慎言!士可杀不成辱,今上不成如此热诚大臣!”
世人早看得目瞪口呆,只见天子仍在不竭投掷卷宗,这一回,正横横超出几人,落到尚书令大尚书两人身侧,一时殿内连呼吸声似也省去,百官屏气凝神,只恨此时两眼不敷用,一会看向大司徒等几位录尚书事的老臣,一会看向台阁那一众年青的世家后辈,幸亏两拨人面色都一样的丢脸,心底亦是一样的凛然暗惊。
坐下世人多数未曾留意方才禁军,存眷的天然是天子。不过此言一出,天然都清楚天子话中说的是谁,不过,莫非方才中领军成去甫不在?
“尚书令,你来念名单吧。”英奴忽森严发令,却见成去非深深叩拜于地:“臣不忍卒读,亦无颜开口,还请天子恕罪。”
幸亏御史中丞沈复是规律严明之人,点卯结束后,殿门一开,世人依序而入,一世人摆列两班,各自行进,不比及东堂,远远便瞧见点点灯火逶迤而来,不知是何局势,待再近些,方瞧清竟是天子的御辇,手持宫灯的近侍们,鱼贯随行,再外一层,借着那星星灯火一看,竟然是数百名披甲带戈的禁军!
国朝照前代旧制,每三日一朝,自三公以下各奉职奏事。现在昼短夜长,早朝时候稳定,现在目之所及,几步以外,还是看不清人影的。司马门外,三三两两的官员一一下车,相互细心打量一番,确认对方身份火线见礼酬酢。
“今上!”角落里忽传来一声高呼,硬生生打断英奴,“案子既是廷尉所查,臣不得不说,廷尉署有三十六式,众所周知,正所谓重械之下,危坠之上,无人不平,诬枉者多……”
天子的收场白亦尤其诡谲,世人难以接话,沉默有顷,大司徒虞仲素刚要起家进言,英奴略扫他一眼,先行打断:
奉养一旁的两个起居舍人不敢不该,忙垂首提笔,这边张蕴面色一变,似想制止,但看天子神情,只得作罢。
诸如此类,朝堂之上忽堕入杂议当中,只听那边中书令张蕴成心轻咳提示,世人的声音才小了下去。
面前奇特,自引世人交头接耳,窃窃不止。成去非同虞归尘不由相视一眼,两人同其他诸位一样,亦发觉出非常蹊跷处。天子缘何做出如此阵仗?世民气头疑虑可贵分歧,两班素有亲厚者,不免一时失色,声音便喧闹了几分,沈复清清嗓音,不悦道:“诸位,官缄!”
这边虞仲素亦不作声,张蕴刚要持笏出面,那头英奴已然暴怒:“朕现在就奉告你们,这个案子,是朕亲审!天子亲审!是朕诬告了你们不成!”
“臣等只仰照今上光辉,遂偶然留意其他,还往今上宽恕。”中书令张蕴安闲答道。
“你给朕闭嘴!”英奴忍无可忍,见仍有恬不知耻的要把脏水往廷尉署泼,拿起案头不知甚么物件,直朝那官员砸去,顿时把那人砸得满面鲜血直流,看得世民气底又是一惊,已有人出列禁止道:“刑不上大夫!今上不成摧辱大臣!”
世人一听,心头大震,这才明白过来天子暗里竟已审理此案!殿上一片死寂,唯有英奴仍在发着雷霆之火:“尔等哪个没受过贤人教养!贤人说,民为重,社稷次,君为轻,朕情愿轻,尔等情愿吗?!上奢下贪,耗尽民财,尔等也看看本身那身朝服,寡廉鲜耻,不过衣冠狗彘!”
坐上天子等百官见礼后,面上安静如水:
说罢也用不着内侍近身,手一扬,便把亲临诉讼记实在案的卷宗扔下一本,直朝最前端的大司徒飞来,撞到他怀中,不等虞仲素回神,又一本滴溜溜砸中张蕴半张脸,张蕴亦顾不上面上阵阵酸麻,只得将脚下卷宗拾起。
天子情辞愈烈,众臣又是一愣,只见天子霍然起家,分开御座,在阶上站定,俯瞰着群臣,不齿道:“众卿怕是还不晓得所谓何事,尚书令自知没这个脸面,怕大司徒尔等一众白叟,更没这个脸!好,”说着转脸对起居舍人道,“起居注,筹办录入,要一字不差!”
“朕近两日,恶梦几次,有人欲图不轨,害朕性命,朕虽知梦为假,然心不足悸,今不得已遂命禁军随行升舆上朝,诸卿莫觉得怪。”
“那么,就让朕来奉告众卿,朕的中领军已召致廷尉,”他成心停顿,一派轻裘缓带的气象,赏识着世人闻之而色变的神采,实在是风趣,不过,他的目光终究逗留在成去非的身上,尚书令视线低垂,太长过密的眉睫反倒成为他现在最好的粉饰,仿佛那统统的神采都藏于那片阴翳之下,而实际上,天子内心清楚,尚书令实则是无甚神采的。
英奴心底冷嗤,再看一眼其他众臣,忽指向他们,一声断喝:“不要觉得你们就明净了!卷宗上清清楚楚记取呢!四姓大贪,小姓小贪,财入公辅,高低贪贿,莫相考检,圣朝无一介之辅,股肱无折冲之势,尔等利则相争,过则推委,中饱私囊,中枢架空,下头残榨……”
天子蓦地到了口不择言的境地,一只手青筋暴出,攥得死紧,倘天子手卧利剑,亦能在殿上杀人的神采到底让群臣噤若寒蝉,不料光禄勋大夫温兴年龄已高,前头的话没如何听清,这最后几句却听得入耳入心,手中笏板几近拿持不住,颤声道:
英奴似有若无朝台阁一世人瞥去几眼,方道:“北仓的案子,是钦案,是御案,虽说一开端便交由廷尉署,可朕唯恐廷尉署查案不力,曾命尚书令协同审案,后又命吏部参与此中陪审,这个成果,朕不能不信,” 天子面上蓦地牵出一丝峻厉,“却又不敢信赖!”
“凤凰四年第一批秋粮,底下账册所记,为四百五十万余石,送到中枢粮仓则为三百七十万石,前一阵,廷尉署清查官仓,本觉得官仓满囤,众卿亦言此乃乱世风景,遂欲加俸。不料二度再查,数十座官仓,实际储粮数不过几十万石!不但如此,官粮里竟搀水以求蒙混过关!那几十万石粮食也成了烂粮死粮!眼下防秋正重,边关告急,尔等就筹算把这连猪狗都不看一眼的粮食送给我西北将士过冬吗?!”
虞仲素沉默半晌,以他为首的乌衣巷世人乌泱泱跪下一片,叩首哀泣道:“臣等有罪……”
他不在禁军,还能去那边?
“总归是朕德陋劣,上天给朕以警示,国治未臻,民生得逞,朕性耽闲静,常图安闲,是朕一人之罪,遂致梦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