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一五三章
琬宁看出他并不是当真的神采，竟忍不住笑了几声，随即感觉失礼，脸便渐渐建议烫来，低首轻语：“不是的，我喜好听至公子讲这些。”
头一回听她慎重喊“夫君”，成去非心底略略一动，垂垂收了笑，等听下半日，仍浸在她柔嫩绵长的嗓音里，竟觉不比那采莲女子一口的乐府小调差，遂朝她倾了倾身子，低首也去寻那笔墨，两人离得极近，相互呼吸似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琬宁稍有慌乱，幸亏他已问道：
他倒是真给健忘了，微微一愣：“剩的也没了？”
“请至公子为我解惑。”琬宁正色道，成去非核阅她偶然，把书拿在本技艺中，笑道，“无对无错，只在民气，渔父讲权变，屈子守高志，就是贤人也说，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而屈子的宝贵在于，并不是等天时天时才做出精确的挑选，而是于己无益有害之际仍持守精确的门路。”
“昔日陈思王常发奇想，他有一柄鸭头形状的杓子，把它放在九曲酒池里，内心想让何人喝酒，鸭头就扭转到那小我的方向。另做了一柄鹊尾形状的杓子，柄长而直，置之酒樽。凡他欲劝饮者，在酒杯上扭转杓子，则尾指其人。只是不知这两物本日流落何方，听来倒还算风趣。”
手底酒盏一片温热，面前夫君心头又有几分热意？琬宁不肯再去细想，总归是两分缘悭，只愿像现在，她同他，能对饮小酌，说上几句毫无章法的闲话，就已经很好。
“给至公子下酒。”琬宁掩着口葫芦抿唇暗笑，耳朵虽都已红透，声音也娇软到无由，但心间欢乐到底难掩。
琬宁垂首走到他跟前，低低问了声：“内里是下雪了？”说着踮起脚来够到他肩头, 抬起手臂为他悄悄打下雪屑, 手心濡湿了一片，便从袖管中取出帕子, 又替他拭了拭鬓角两处, 余光能发感觉出他那目光正落到本身身上，只要佯装不察，等拾掇好, 把帕子摊开置放在熏笼上，踌躇问道：“至公子要坐下来么？”
成去非点头：“有客无酒，有酒无肴，皆为憾事，不太小娘子如此风雅，今后就是你我二人牛衣对泣，有一杯浊酒，有一卷《离骚》，足矣。”
如许的雪夜大抵就合该他同她如此接膝交言，成去非漫漫想着，轻拍了她几下，忽起家朝外走去，外室空无一人，凡是他过来，服侍的婢子便要跑得无影无踪，就是四儿也非知识相，却不敢离太远，竖着一双耳朵，时候听着里头动静，果然，听到成去非一声呼喊，四儿忙忙赶过来，咨询地看着他。
“去烫两角酒来。”
成去非表示琬宁坐到小几这边来，琬宁想起上回本身病酒一事，仍觉尴尬，讷讷道：“我不堪酒力……”
莫名就是一顿抢白，琬宁低首想了半晌，吞吐道：“至公子当我没听过就是了。”
成去非应了一声，窸窸窣窣起了身，却按住琬宁，只在她额间落了点水一吻：“待我早晨再过来，你大可再思惟思惟拿甚么文章来刁难我。”
她挂记他这些事，可又没法每天问候，现在好不易相见，天然想要问一问。
“如何就挑了这篇？”
可贵见他主动要喝酒，四儿一喜，很快转忧：“至公子，前一阵您下了禁酒令，说本年粮食歉收，府里不筹办酒，只用茶替……”
其间沉郁顿挫，非朝夕可解，成去非无谓她是否听得懂，琬宁却还要问：“至公子在乎成败么？”
琬宁忽想起一事，问道：“人都说畅喝酒，熟读《离骚》，便可为名流，是真的么？”
一时候，他话多了起来，琬宁听得心底跌宕，忽就想起来还是寒食前后，他曾提及他母亲的祭日，现在再度言此，引得她欲要切磋，可她的心是不敢揭开的春帷，戚戚于他埋没过深的情感，不觉间眉尖便蹙了起来。
琬宁低首喃喃，细如蚊蚋：“不管至公子是哪一种，妾都会陪着您的。”
“你不是要为我下酒么？读吧。”
琬宁被他说的脸上红潮又起，还是细声道：“至公子不爱听？”
外头雪落无声, 暖阁中如春, 他忽提及这些噜苏事情，琬宁心底希奇，抬眸定定望着他，狐疑问道：“至公子是不是有苦衷？”
琬宁点点头，嫣然笑道：“这个典故我听过的。”
成去非便坐到她方才的位置：“你再去搬来一只。”
四儿当即觉悟, 忍着笑意，赶紧道：“奴婢去置茶。”
说着把统统备好，这才退了出去。
不想琬宁虽接了去，却又道：“我并不冷的，至公子冷么？”
这就怪了，他并不爱熏衣的，下人们有所提及，忽要送她这里算甚么呢？琬宁一时没法捉摸透他那份心机，承诺下来，两人静了半晌，唯手底偶尔相触，琬宁便自发往一边避避，酝酿半日才问：
既是至公子提了，好似铁树着花，便是那龙肝凤脑，家仆们也甘心上天上天给寻出来。后院一时不着意那酒，反倒议起至公子为何俄然贪酒，许是这雪天亦感无趣落寞，须熏熏然才得称心，许是满腹烦事无从排解，须醉意昏黄才气解忧。如此口舌，不一而足，惹得四儿直顿脚：“劳烦诸位给我酒！休要至公子久等！”
成去非哼笑一声，把酒递了过来：“差未几了，暖暖身子。”
“奴婢问一问。”四儿拿不准实际环境，只得折身去筹措。
“那倒不是，只是感觉你如何变得跟杳娘福伯一样了。”成去非一笑，“他们翻来覆去总好问这些，特别是杳娘，自我年幼起，这类话就未曾断过，即便是我母亲，也无这些话总跟我讲。”
成去非抬眼看她：“成败不是在乎或不在乎，就能窜改的，人事需尽，天意自难能违。”
“你这是做甚么？”成去非遮袖喝酒抬眸瞥她一眼。
他的手不知何时垂落下来，捏了捏她掌心，琬宁任由他摩挲着，只道：“黄鹤戒露，非成心于轮轩；爰居避风，本无情于钟鼓；蜗牛之角，蚊目之睫，皆足以容身，连闼洞房，赤墀青锁，非妾所愿也。”
说着起家把那胡床弄来，问道：“可还用得惯？”
“你晓得的未免也太多了，”成去非边为她烫酒，边道，“这个时候，便是听过也该说没听过，藏拙不懂么？多少也给我留些颜面。”
说着抬眸打量他一眼，复又垂下：“独醒还是同梦，约莫自屈子起，就一向是世人的两难决定。”
“晓得，不是有我么？许你撒泼耍赖。”成去非笑道，“你甚么样我没见过？”脑中也天然想到当日那一幕，她如何娇嗔如晚云，如何一圈呢语一圈笑，关不住的眉睫，羽翼一样翩跹着，现在体味，再看面前人，已然满面娇羞，却还是照他所说，同他相对坐了，成去非为缓她难堪，便提及一事：
琬宁噗嗤一笑，红着脸胡乱翻动手底册本，目光落在《渔父》篇，忽有所得，遂轻声道：“妾来为夫君念这一篇。”
“俯仰由人，这还不叫怨么？”成去非哂笑，“这世上的人，有几个能不必俯仰别人的？不俯仰于人，也有能够俯仰于时，说到底，还是俯仰于人。”
内里的这场雪，如果能一向落下去也会很好。
这话倒不像他惯有的，琬宁拿帕子拭了拭嘴角思忖道：“至公子可不是听天由命之人。”引得成去非笑，“是了，我只畏天知命。”
琬宁不知这有何好笑之处，怔怔看他半日，忽回过神，感觉本身失态，忙起家去书架那边把卷《楚辞》取来，当真捧在手间，坐到了他身侧。
平白无端就冒出这么一句，成去非不知她脑筋在想甚么，是如何从本身稀松无奇的话里辨别的，遂反诘道：“看来我须冷语相向，你才感觉相安无事？”
她伶牙俐齿起来，天然是才辩无双，成去非只好告饶：“我不敢获咎小娘子，当初诸葛孔明舌辩群儒，你该在的，好挡他青史留名。”
琬宁冷静小啜一口，低声道：“至公子并不需解语花。”
“至公子要听甚么？”琬宁缓缓翻阅，成去非凝神看着她，“《天问》吧。”
终究找出的虽不过是平常黄酒，四儿却仍欢乐不已：“如此甚好，黄酒才最宜烫着喝。”说着命人帮手弄了炉杯配套，一并送到时，见至公子正往外来，从速道：“请至公子姑息些。”
“你看，做名流不过易如拾芥，你倘练出海量，也能为江左名流。”成去非顺势逗弄她几句，琬宁不由嗔他一眼，眉眼便活了起来，自有别于她清愁如露的风致，她甚少有如此娇俏可儿的时候，成去非便持续道：
这一句并未让成去非听清，他只揉了揉伊人肩头，目光却向四下看去：“你这里未免太寒素了，恰是芳华好韶华，多些活泼兴趣才好。转头我让人给你添些物件，你喜好甚么，说来听听。”
“是么？上回有人往府里送来几具绳床，拿来给你尝尝。”成去非笑道, “总正襟端坐也累。”
成去非一笑：“贤人不呆滞与物，我觉得你晓得呢，”他顺手在她云鬓上轻掠过，把那支木簪重新插上，“你真的不知？”
琬宁只好依言照办，适逢四儿把热茶送出去, 她接过来, 亲手给他奉上, 却把胡床挪到熏笼另一侧，成去非见状略示不悦，指了指本身身侧：“坐到我这里来。”
“至公子是哪一种？”琬宁忽痴痴问，成去非把书往她怀中一丢，“你原是想摸索我，怕要让你绝望了，我哪一种也不是，我只是我，如此罢了。”
“因你身量实在是矮，常常仰首看我，可不就比如天问？”成去非看她终入榖，也忍不住笑了，琬宁把书一合，唇角微微上翘：“尧长舜短，可他们都是英名的君主，至公子以貌取人，不是大丈夫所为。”
“至公子克日吃的可好？睡的可好？”
她眉眼间有寂寂之色，恰如青石的街道向晚，阑珊残落，成去非避而不接，一时情怅，竟有些搦管愧无词的意味，口中更无话可安抚，只能淡淡问：“这是在怨我？”
听她拿前人文章述志，成去非又微微一哂：“我不要你这么懂事，这回按我的意义办，当然，我的俸禄也不敷以给小娘子大兴雕梁绣户，画栋飞甍，不过给你购置些内室器物还是承担得起的。”
“我这点兴趣，你誓不败光不罢休。”成去非摇首叹道，“如何拿你当解语花？”
琬宁悄悄摇首：“因我不知孰对孰错。”
琬宁随口问道：“至公子也是么？”
“嗯，”成去非也跟着她翻动上头衣衫，“今后我的衣裳拿这边来熏，请你多操心。”
两人还正在闲话，外头小厮隔着帘子道：“至公子，二夫人留了虞公子用晚膳，请您畴昔。”
“同一尽于百年，何欢寡而愁殷？”成去非侧眸看着她，缓缓伸脱手来覆在她近己的一只手上，“我不过闲话几句，你又想到甚么了？”
说完垂目见她赧然不语，无声一笑就此去了。
琬宁偏头想了想, 判定不出吵嘴来，只道：“很便利。”
“你想这半天，就找出这么两句话？”成去非笑问，“你是诗礼人家的女人，好歹也深思出些高雅含蓄的。”
一语触及苦衷，成去非渐渐品着酒，现在并不加坦白，却又把话说得晦涩：“成败利钝，不是我所能逆睹的。”
琬宁忽抬首冲他浅浅一笑：“至公子为何总觉得我在怨您？俯仰由人，无觉得怨。”
琬宁笑道：“为何想听《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