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2.二一二章
他调子还是不高,却无一字不铿锵有力,殿上世人终垂垂听出他这半刻是如何怀了小巧心机来将此歌谣硬生生解释出另一片六合,一时候摆布私声相议,成去非不以理睬,将余下的话说尽:“破土出真龙,如此威胁,如此露骨,臣不知这些人意欲何为,是为造势而起?是为勾引黎庶?而这歌谣,是黎庶已迷乱于斯,受人教唆浑然不觉,为其壮势?还是百姓心系天子,作此民谣,借此表示警省?臣本实在难能猜想一二,不过幸甚末端另有一句,有天无日头,让臣还是情愿信赖,这一曲朴素上口的民谣,恰是彼苍生心为之,传唱四方来警示世人,倘有那所谓真龙而出,定将为所欲为,更甚昔日,届时民不聊生,民气生变,国朝必有颠覆之险,是故臣方才说,一旦细品,当真让人不寒而栗。至于此事如何勘察,是压是放,终究当由今上决计,臣不敢置喙。”
“前两句的大逆,臣不必再多费口舌。就从莫去破土,破土出真龙提及,破土暗射罢佛,怕已是共鸣,今上独运远略罢之,宝刹伽兰皆为俗宅,沙门释种悉作白衣,乃强国富民之上策,而吊诡处正在那背面一句‘破土出真龙’,臣不由想起当初勘检梵刹之时,查出诸多兵器一事,彼时大和尚云此乃为梵刹侵占所铸,此言听上去并无马脚,但细想,便知荒唐,天子脚下,他们是要防着何人?是向来甚少干与梵刹的官家,还是手无寸铁虔诚纯善的黎庶?天下僧徒众矣,佛家后辈们不时号称欲普度众生,臣在想,这实乃悖逆之辞,天下之民,是今上之民,倘真需普度,那也是今上来普度,靠的是今上天恩浩大,励精图治。他们如真要普度众生,小了说,越俎代庖,大了说,便是包藏祸心。”
他声音不大,然自傲不疑的姿势,言外之意的表示,终惹得百官不由暗道至公子口气未免太过,成去非垂了垂目光,复又抬首,颇是平平:“臣是在两日前听得这歌谣,同诸位凡是听到的一样,也暗自心惊,”他平静如昔,目光始终在百官身上游来荡去,“帝非帝,臣非臣,如此大逆不道之辞,一鄙视天子之尊,二诽谤群臣之忠,大司徒所言甚是,当彻查泉源。至于方才光禄勋大夫云破土乃暗指罢佛一事,臣亦附和,除却此事,眼下还能是何事呢?”
“此首歌谣总归惑乱民气,臣建言当明令禁之。”
百官一片惊诧,成去非何曾这般夸夸其谈过?他平日气势不过有事说事,甚少抒感情伤,忽端起如此言语,果然有人终是忍不住问道:“敢问这歌谣录公品出了何样深意?”成去非眼中一沉,望向坐上天子:
英奴见状会心一笑,目光扫向成去非:“此事是成卿总知卖力,莫不是底下履行时,出了岔子,招了民怨?”天子并未否定顾勉之辞,仿佛直截了当便定了调子,破土非此事莫属,且以迅雷之势向成去非发难,百官又是一怔。
成去非再不能避,也未曾想过要避,现在只是持笏缓缓道:“台阁为此事,挑的皆为向来精干严明者,战战兢兢,只为王事,其他人臣不敢下定论,但台阁当中,只如果臣等亲身遴选的曹郎,臣能够替他们回一句,所行所言,皆出自圣意,不敢冒昧,倘真出了岔子,招了民怨,非台阁之过。”
无人回声。
英奴怔了怔,他如此神态甚是刺眼,把那些明知于他倒霉的话通盘接了畴昔,安闲得让人生疑。他大可装聋作哑,由着殿上闹出大水滔天,自无碍他不动如山,可成去非现在偏不要韬光养晦,迎浪而上,那便是无人能解的了。
“正因如此,臣忧心不已。”成去非罕见地一脸笑容,“这歌谣细品,实在可怖,臣不知同僚们如何想,只是臣克日在家中考虑偶然,如坐针毡,盗汗如浆。”
“莫去破土,臣觉得,”一贯真正沉默的光禄勋大夫顾勉忽轻声启言,却无异于高山起惊雷,现下当口,诸人避之不及,他将将跳出来,锋芒所指,百官不能不往一人身上想,果然,顾勉接言道:“说的便是当下罢佛一事,摈除和尚,破坏梵刹,百姓亦嗟怨偶然。”光禄勋大夫的面上如平常般沉闷安静,世人愣了半晌,似是不能信他便如此轻飘将此事道出,但未几时便明白过来,即便如此,旨意还是自天子出,事情行进到紧急关头,即便此乃民意,是要倒逼天子,还是倒逼当日触及台阁决策的诸位重臣要臣,只要顾勉本身清楚了。
殿上再度堕入尴尬的寂静当中,英奴侧着身子,环顾群臣,好久见无人言语,才问道:“成卿这些话,解读得新奇,诸位是如何想的?”
英奴不防他洋洋洒洒忽说出这一番话来,一时思路呆滞,只觉无从辨别,毒手非常,他不知成去非如何就等闲将歌谣圆场至此,便放眼去当作去非,成去非迎上天子的目光,仅一碰便垂落下去,却绝非出自于胆怯,仅仅因恪守臣子的礼节。
“不管其他如何,臣感觉梵刹藏兵器一事当引今上慎重。”
“臣觉得虽有事理,但就普度一事,未免小题大做,有摘字取句,罗织罪名之嫌,是否有些过分?”既有人带头,剩下的声音很快起来:
“御史说说看,这儿歌如何解?”英奴问道,既无人开端,不如请始作俑者一马抢先,不料御史一副事不关己的口气:“臣只是闻风奏事,不过,百姓有云,这儿歌唱的正暗含朝中一员重臣,臣不敢妄言,还请今上明察。”
“臣附议。”沈复等张蕴说完,很快接上。有人问道:“中丞大人克日沉默得很,出了这等大事,中丞大人没有耳闻?”半路杀出这么一句,沈复便答道:“臣同大司徒一样,有所为有所不为。汝安知某过了冬至宴就不会禀明今上?”中丞大人反击有力,对方一时无话可说,遂杜口不提。
但百官的心机是活络的, 君不君, 臣不臣,岂是这一时之态?自宗天子薨逝,人主把握不了臣子, 百官看得清楚, 乃至有人往更深处推演,当初先帝听任建康王, 难保没有借此打压几大世家的企图,先帝虽无大智, 却不至于胡涂昏庸, 只可惜先帝既无祖天子之魄力, 又无宗天子之心机,如何让宗室和世家两端挂的天平保持均衡,先帝并未做到,独一能拿得脱手的,怕也只是在荆州人事安排上未曾走眼,不过期人并不觉得这是天子的贤明识人,盖因那许侃是刻薄人罢了。
坐上天子英奴心中则肝火乱窜,面上自顾笑道:“哦,那就是诸卿里头出逆臣了,”他的目光望向了虞仲素,顿了一顿,“大司徒,你德高望重,一双慧眼,你说,这儿歌唱的何人?”
世民气头自是一凛,不料连如许的话都出来了,风头突然清楚起来,百官相互觑了几眼,殿上更是死水一滩。成去非在一旁听得心寒齿冷,哑忍地吸了口气,目光似是生了根,落在眼底酒盏上,一动也不动。
天子的口气变得循循善诱起来,当下所停止的第一大事,无外乎罢佛,世人见天子顺着大司徒的话往下引开,更不好对于,此事发端在于何人,无人不清。世人不免要回想上一次御史弹劾台阁之事,再将面前联络,仿佛更加肯定了甚么。中书令张蕴思惟半日终起家回话道:“今上,民谣多有隐晦,此事还是等有司查清了,再议不迟,大司徒方才所言不无事理,可臣一样感觉,偶然也不过是无稽之谈,今上大可不必在乎,诸位同僚也大可不必在乎,只要把心机多花在中枢的事上,落在实处,能为君分忧,臣觉得就够了。”
“臣倒附和成大人所言,佛云度众生,以救众生离开苦海,实不知众生倘能安居乐业,便是脱得苦海,而众生安乐,靠的并非是吃斋念佛,那安乐也并非从天而降。”
百官建议堂皇之论,一时不能止,英奴忽感觉胸闷气短,只觉又成一场闹剧,但那句“帝非帝,臣非臣”到底狠狠扎进心窝正上,而殿上风云诡谲,回天转日,尽在口舌之间,一刹罢了,他冷静看了眼风平浪静的成去非,心底涌起淡淡的嫌恶,而喋喋不休的群臣,一样让天子满心不豫,英奴忽觉有趣透顶,坐拥天下,但是臣非臣……他瞧见那些拥戴的,辩驳的,或者更加夺目者始终不发一言的,不由伸手扶了扶额头,直到一句“莫非今上真的不知,这臣非臣说的是何人吗?”忽又必定掀起别样的风暴来。
大司徒精于此道,将云里雾里的废话说的听上去有着十二分的事理,圆润不露锋芒,英奴冷眼听出他藏掖的那份意义,被他一口一个圣主明君叫得不耐,便故意搅乱这一池水:“大司徒既如此说,可见还是有逆臣的,”他忽而一笑,“想必诸位心中都有小我选,朕不想引得尔等相互攻讦,谁是君子,谁是小人,谁是忠臣,谁是奸佞,不是靠嘴吵出来的,方才大司徒说了,歌谣一定就不能代表民气,朕深觉得然,且不说那前两句混账话,只说这背面,莫去破土,朕想问问,当下所指何事呢?”
英奴动体味缆子,目光在世人身上滚了两番:“朕这么问吧,你们中间都有谁也在外头闻声这儿歌了?”一世人面面相觑,有点头的,有点头的,坊间出了这类犯上招忌的儿歌,乃不祥之兆,那个也不想对付此下风景。
在坐诸人无一推测大司徒如此接话,那了解不睬解的,面上皆败坏下来,但是大司徒话不止于此:“此为其一,其二,百姓不懂政,却又关乎政,下情如何上达?借口耳相传罢了,本日御史所言这歌谣,老臣不敢欺瞒圣主,臣亦有所闻,只是本日冬至筵席,妄自扫圣主兴趣,老臣深觉不当,是故未提。京都既传出这类歌谣,一味压抑,臣也觉不当。古者周天子尚采诗以观民风,郊野樵夫之辞一定就不能代表民意民情,悠悠之口,堵不如疏,京师,天子之居也,不成不慎,这一事,还请今上命有司详查,以察民气,以谅民情。”
英奴便问那御史:“你是从那边听来的?”御史答道:“臣本未亲耳所闻, 因有人奏报,是以臣外出勘察,街头巷尾,果在传唱。”底下群臣们虽不言语, 一双双眼睛却转来转去, 细心辨着这里头话音。
于群臣看来,天子问话毫无机巧可言,却充足震慑民气,大司徒不慌不忙道:“今上,这大殿里没有逆臣,臣等虽鄙人,忠君事君还是懂的,自祖天子创业以来,臣等的先人无一不挑选跟从明主,君臣有始有终,现在一首儿歌,便可诽谤君臣之心了吗?臣觉得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