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3.二三三章
水镜伸脱手来,为吴冷西缓缓蹭去了泪水,他平生无妻无后,唯有爱徒几人,可慰平生,现在更加豁然,腔调也便更加平和:“王朝毁灭,先祖那一辈亲族皆遭搏斗,我却尚能得天下英才教之,清闲平生,现在只愿勿要误累汝等,今后寒食盂兰,一杯清酒,一盏长灯,汝等前来相告安然,则吾愿足矣……”
而几今后的一刻,建康狱中的嫌犯水镜在小吏再来清算饭菜之际发觉老先生只闭目端坐于狱内,姿势平和宁静,唯嘴角那一线乌黑碧血已然变色,小吏惶恐至极,一起跌撞发足奔了出来,叫声连绵了一起:
“你是如何晓得的?”
“母亲看此人多有手腕,本身压根不消出面,教出个权臣来,他今后便可作帝师!”
如许的雨,确是他此生再也不会晤到的雨。
如此一来,反状昭然若揭,朱治在一旁已看得非常清楚,虽狐疑这些物证出处,然证人一口咬定此乃水镜同方士所作,遂又提来两位方士,事下案验,大司徒随即递了折子:水镜大逆不道,请诛之,关联者,当一并严惩不贷。
他本就平淡的笑容在一刹的思虑过后,终固结在嘴角。
“教员说,复审前是师哥的良机,他说,他说,他了无遗憾,他无国无家,他无妻无子,他只愿师哥好,师哥的道何其孤傲,他不肯师哥因他受缠累,他要为师哥做最后一事。他最后还说,师哥是万里长城,统统皆可待,”吴冷西痴痴自语般好久,眼泪忽又狠狠夺眶而出,“教员要我送他走,我不能不承诺,我想好了,师哥,教员死了,我也不会活着,我弑杀教员,禽兽不如,不配再为人身,师哥,你杀了我……”
吴冷西垂下头颅,任由热泪肆意流下,无措至极:“教员去了,我是说,教员不在了师哥……”
吴冷西的一颗心顿时便被抽暇,在恩师用一种平平和顺的腔调要他亲身为其奉上路,如同当初在会稽深山的每一次谆谆教诲般,他的教员才是真正的东风风人,夏雨雨人,而他现在只好似惊雁今后缩去,一双眼睛红透,几近要泣出血来:“不,不,门生不能……”水镜拼劲残力按稳他双肩,悄悄道:“我事毕矣,你师哥的朝气,才是朝气,伯渊雄图未展,他的道已何其孤傲,更不当困于此,这是教员能为他所做最后一事,我无国无家,了无牵挂,你倘不肯,我断不认你,子炽,去吧!”
“你带几句话给立室,就说先生新添了罪证,大司徒不知从那里得了金龟玉鹤,上头尽是谋逆之辞,请至公子千万要谨慎。”
他手底一松,扭过甚去,不再相看,徒留佝偻衰老背影半隐于监狱戚戚的暗淡光芒中,好像一盏垂垂落尽烟灰的灯烛。吴冷西凝睇那背影好久,他很想再去轻抚教员鬓上覆满的厚厚霜雪,仿佛顺手一拂,韶华倒流,他的教员便又是年青模样,固然他从未见过教员年青的面庞。吴冷西终摇摆起家,不知是梦是真,面前时而灰蓝,时而粉金,视野恍惚得短长,趔趔趄趄踏出了建康狱门,只在先前跌坐的空中上留下一抹割唇烹血的色彩。
他手已痉挛,额头盗汗不止,吴冷西木然凝睇着他,如同梦话:
“子炽,”水镜道,“我这平生,当行的路已经行尽,应守的道已经守住,是该走了,倘另有遗憾,便是不能与你们几人再朝夕相对。”
两人一言一语,皆一一落入旁侧黄裳耳中,听得他面上垂垂发白,直到天子离了太后这里,他奉养太后安设,方抽身赶回监栏院,喊来最亲信的弟子三宝,三宝常日只做打扫琐事,正因如此,行起事来反倒不招人眼目,黄裳慎重叮咛道:
翌日三宝在黄裳安排下冒雨出宫将话带到乌衣巷时,吴冷西亦设法通过建康狱小吏来到了建康狱的后墙。
“子炽,你来了。”水镜悄悄拍了拍吴冷西肩头,“我有话跟你说,你听好了。”
太后应道:“天子莫要太心急,案子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到底是个甚么说法,大司徒一把年纪情愿折腾,随他去吧。”
成去非瞳孔蓦地收缩,吴冷西从未见他如此惊怖目光,心底说不出的绝望,自怀间取出一把匕首来,颤颤捧到他面前,要求道:“师哥,你杀了我,我求你杀了我……”
成去非不觉发笑了,正欲再开口,桃符忽指着窗外身影道:“伯父,那人站好久了,真奇特,他未撑伞,是您的客人吗?”成去非顺着孩子的指向,抬眼便看到了一身淋得湿透,于茫茫雨雾中也看不清神态的吴冷西。
为臣为民, 最犯讳讳者,莫过于谋逆之罪,是为十恶之首。不幸的是,骠骑将军成去非近连来两事皆与此相干, 京中群情不过是此等事情, 然于各大州郡并不知情,即便知情,也只作江左内哄相看,并无出奇之处。
这封奏章赶在宫门落锁前,递到了天子案头。时价天子身在太后寝宫,母子二人正在叙话,英奴在看完了折子后,一面移给太后,一面嘲笑道:
内里风言风语不管作何态,丝缕入不了建康狱,司隶校尉虽是来结合会审,但天子旨意了然,主审者乃大司徒, 且此案连累成去非, 平凡人遁藏不及,朱治亦不乏此意,乃至于亲审时能少言则少言, 却也是第一回领教大司徒针脚精密问话之风, 即便如此,连续几日, 此案毫无停顿,直到这一日, 有人忽上呈新的罪证:一金龟, 一玉鹤, 上有图谶,却恰是当日街头巷尾传唱儿歌,又刻相干为符瑞。
“伯父喜好老庄吗?”桃符细心想了想,“我很敬慕庄周。”
如许的雨,怕是此生都不会再见了。
一道道清泪终从成去非眼中溢出,他寂然望着吴冷西,喃喃道:“子炽,你……你如何敢……”他扶住案角,缓缓起了身,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径直朝幕天席地的雨中走去,雨如急瀑敏捷堆积至他脚下,凌厉的闪电劈开万千顷雨水,打在他孤峭冷僻的面庞上,成去非仰首望了望无穷彼苍,心头恍恍忽惚浮上些奇特的动机:
雷电下的枝干似要裂开,这一瞬,成去非抬起眼睛,面宿天下是黑的,手中的笔早折作两段,他浑然不觉,复又低下头来,眼底还是乌黑一片,是的,他突然失明,不知过了多久,身边的统统才垂垂重入视野,他木木看向面前人,问道:
三宝口严实,是个闷葫芦,现在也只是无声领命,却终想起一事,问道:“宫门落了锁,门徒出不去。”黄裳想了想,道:“是费事,如许,你一早就出去。”
吴冷西已一个箭步跨到狱门前,渐渐跪了下去,哽咽道:“教员!”水镜拖着一身桎梏,行动本已非常迟缓,加上腿疾严峻,现在听得动静,竟需半蒲伏于地,一点一点往狱门这边挪移。吴冷西抬面见如此场景,一时心如刀割,热泪顿涌,一双手死死攥紧了木栅,待水镜方一靠近,隔着狱门托起教员胳臂,见教员一头混乱白发,几不能言语。
他俄然抬眸望着吴冷西,慈爱笑道:“子炽,复审前便只要这一次机遇,听我的话,教员等着你。”
吴冷西好半日才认识到教员所言为何,不由跌坐于地,只是点头:“教员勿要悲观,师哥定会救教员出去……”两行清泪滚滚而落,“教员为何存了这般心机?”
与此同时,建康的涝灾一如所料渐露端倪,成去非在窗前指导桃符课业时,抬首望了望还是回旋于苍穹的墨色浮云,一颗心亦感觉湿黏,桃符在一旁偷偷打量他偶然,上前将大字拿给他看:
横亘在洁白宣纸上的笔迹,现在看起来,也不过仿佛焦枯的笑痕,成去非有一瞬的心悸,似少跳了两下,缓了半晌,方对着桃符清澈当真的眼眸道:“你进步了桃符,来,奉告伯父,克日都读了哪些书?”
司隶校尉朱治获得动静时,骇然大惊,心底直道好事,水镜始终未曾认罪画押,复审亦还未展开,密不通风的监狱内,罪囚缘何暴毙,有司查出内幕并不困难:所送饭食中下有巨毒。
“犯人死了!犯人死了!”
成去非不等他说完,已扬手重重批在他面上,吴冷西脑中嗡得一响,就势今后仰去,嘴巴鲜血直流,却复又扑上来,跪在成去非面前,大声哭道:“师哥,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吧!”
但是从未像现在普通让他感觉滞闷难耐,那狱官乃他会稽故交,见到他的那一刹,忙快步走来,低声道:“某一家长幼的身家性命皆在公子身上,请公子长话短说。”吴冷西回身看他一眼,忽深深鞠拜下去:“先谢过了。”这狱官无法感喟,随即今后退了出去,替他把风。
“你再说一遍?”
监狱的气象,吴冷西实在是过分熟谙。
似是过了好久,他轰然倒下时,实在不过只是行了几步的间隔,他身下的水洼中血线洇开,自胸臆而出的一腔疼痛,终融入雨水,垂垂划去了,似是从未存在过……
成去非手中笔尖抖了一下,落下如同血泪的一滴,摔碎在小童尚稚嫩的笔迹上,刹时化开,又好似婆娑花树的红艳蜃影,内里狂雨混乱,成去非闻声本身安静问道:
“咣”的一声,英奴将茶碗重重压在几案上,蔑然道:“这物证,大司徒替他师生寻的齐备,一台接着一台的好戏,朕眼睛且都不敷用了。”
待婢子将桃符带走,吴冷西方进得门来,不及见礼,便重重跪倒在地,久久蒲伏于成去非面前,身子只是直颤,不着一言。
成去非坐于案前,手中尚执一笔,微微皱眉道:“如何,肇事了?”说罢在桃符留下的纸上圈点他笔力未到处,“说罢,出了甚么事要如此作态?”
结论一出,便是连大司徒虞仲素心中也是一沉,却仍平静上书奏清究竟。一时候,乌衣巷至公子的教员水镜先生在案件悬而不决之际,于狱中为人所害的动静传遍江左高低,锋芒突然间指向本案结合会审的两边:大司徒同司隶校尉两人难逃时人猜忌,亦难逃背后指责。
吴冷西牵袖擦拭了眼泪,黯然道:“教员请说。”水镜淡淡一笑道:“前几日,有人拿来金龟玉鹤,上面刻有一首‘帝非帝,臣非臣’的儿歌,想必你是晓得这儿歌的,这罪证我始终未认,我晓得另有一道复审,现下尚断不结案,不过你也清楚,这等罪证最能害人,是以,我想你为做一件事。”吴冷西听得面无赤色,怔怔望着水镜,低喃问道:“教员要门生做甚么?”
吴冷西强忍悲哀,堕泪答道:“只因是我亲手杀死的教员,以是我晓得。”
“说,”成去非一手撑于几案,只低眉死死盯着桃符的字,牙齿格格打战,用尽悉数精力忍耐着不收回一丝非常,“你为何要如许做?”
劈面前垂髫小童道出如此一句,成去非明显一怔,指尖轻抚着桃符的发顶,暖和反问道:“你喜读老庄?”桃符慎重点了点头:“我愿如大鹏遨游九天,可得自在。”
英奴昂首笑道:“朕不成想大司徒还能弄出如许的东西来,金龟玉鹤,儿歌谶纬,水镜这一回要如何自救?成去非又要如何救他教员?朕要看看乌衣巷至公子的本领了。”
吴冷西不敢抬目看他,一颗心绞作一团,很久很久方咬碎了牙关,一字一泣道:“师哥,教员他,”吴冷西终还是缓缓抬起一张失魂面孔,已把唇咬破,“教员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