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1.二四一章
巍峨的太极殿，如同一具庞大而寂静的兽，正无声敞畅度量，是在等至尊天子的骑乘，还是在等吞下何人的生身？黄裳就站在方刚正正的白玉石阶上，批示着骠骑将军发丧之地的统统务事，倘稍稍扭头，便可见千曲百折的回廊，斗拱飞檐下的铁马悬空而响，乃至可见一二鸟影自天涯敏捷掠过，他微微有些入迷，想起久违的故交来，当时太傅成若敖尚年青，当时至公子尚未出世，时候就在影象某处仓促而动，黄裳看着繁忙的人影，看着熟谙的缟素，少顷，不由将目光投向更远处的水阁。
徐衍挠了挠头，望着他问：“将军的意义，这些都是在宫内？”
“贺娘子还未醒？”
刘野彘正色点了点头：“我等是为至公子而来，诸位记得这点就好，并州当然是要归去的，可不是这个时候，天子让我等来奔丧，你人还没到建康，反倒跑回了并州，恰好落别人话柄！”
快意不过十五六岁，生的飞扬跳脱，现在露着虎牙笑道：“徒弟这是甚么话，徒弟不老，太后可离不开您，您即便想歇下来，太后还不见得准呢！将来指不定留您到甚么时候！”
世人更是不解：“天然是至公子的。”
“好，”刘野彘面上忽一冷，“我等奔的是那个的丧？”
徐衍哼哼一声：“我去厕所，如何着？这也能不劳我亲身前去？”
刘野彘率十几随官到达姑孰时, 离中枢所定东堂丧礼所剩无几，出镇姑孰的恰是乌衣巷周家周涟。姑孰乃建康西南流派，依托大江之险，控据江山, 密迩畿邑, 向来建康有事，姑孰则为必争之地，而自本朝建国以来，姑孰之繁华，文采之风骚，皆堪比扬州，周涟于此地运营已稀有十载工夫，刑赏公允, 劝课农桑, 阡陌条畅，亦喜与名流遍游山川，欢聚雅集, 时人有居建康不若居姑孰之说, 由此可见一斑。
黄裳点头自嘲：“六十岁的人了，另有甚么将来可言，将来是留给你们这些后生的。”他虽有些花眼，现在还是瞧见了弟子三宝遥遥往这边来了，遂对快意这两人道：
两使者互看一眼，此中一人笑道：“入夜，确需人掌灯，这边请。”
“将军，倘使真是如许，将军当设法知会立室二公子，将军平日里说至公子在朝廷里树敌不在少数，至公子现在不在了，反正他们随便给想个名头缴了西北的大权，我等何去何从？”
御花圃中应季的花开得恰好，争相怒放，暗香无垠。黄门令黄裳带着两个小黄门正游走其间，他的腰背这两年已渐佝偻，毕竟六十岁的人，再怎们要强，也冒充不得年青人了。他有那么一瞬的入迷，脚底便被绊了一下，一旁的弟子如定见状仓猝扶了他一把，黄裳笑着舒气：“果然是老了。”
夏已阑，园中草丛中虫鸣协奏，天上有星无月，唯灯笼散着几点昏黄光晕，偶有火虫忽高忽低飞过，交叉成尚得几分兴趣的夏夜，然无人故意于这夏夜敞轩把酒，话一话平生乐事。
日子近了，挽歌将奏，棺木欲落，在东堂为国朝最为年青的重臣预备下建国来至高至尊的丧葬收场之际，骠骑将军成去非却一人独坐于自家后院一间毫不起眼的斗室内，他面色还是惨白，双目却已规复往昔刻毒矜持，他便悄悄坐在这里，悄悄听着令民气碎的凄楚哭声，断续送至耳畔，白日里络绎不断记念的来宾，暗夜中四下透明的灯光，灯光中又浮动着的无数人影，成府高低统统的声音、动静无一不在，而他，只需心头的寒意将他深深裹在其间，将他与统统声音与气味远远隔开，而他的心神，也一如几载前的钟山前夕--
“你十二人，除却徐衍阿奴两人留守宫外，余者皆可随我入宫。”
至于他所亏欠者，所孤负者，如定要残落，他独一可依托可了偿，不过他年春生，愿为其冢前锄草罢了。
刘野彘嘲笑一声：“不错，东堂发丧的玄机也正在于此。”中枢所发动静，书记天下，骠骑将军乃染疫而亡，然遇刺的传闻还是甚嚣尘上，于并州，乍得此凶信之际，军心不免浮动，尤此中枢紧跟所下敕旨更教人摸不着脑筋，还是理，即便是皇亲国戚薨逝，边关大吏只需遥祭便可，这一回，催促得十万孔殷：并州都督刘野彘需亲回京畿奔丧，一起不得迟误，只许带十余侍从罢了。如此昭彰，如此较着，来自于中枢的敌意亦或者是过分的警悟，于并州军，亦并非无知无觉，一行人本只思及至这一层，现在听得两人寥寥对话，顿时悟出另一层意义来，有机灵者，终忍不住道：
世人面面相觑，刘野彘一个手势打过，便都聚在了一处，一室内一时候只听得喁喁私语，只剩得烛火忽明忽暗。
“将军，中枢莫不是想趁此机遇收了并州的军权？”
“这话也不对，江左这些人谁肯领兵西北？谁又能真正守得住西北？朝廷真想收了西北，得有阿谁本领看好了！”
“敢问有何可效力的？”
他的眼眶处布着陋劣的郁青之色，他的神情也如同冰春寂寂，赵器却远远做不到一如仆人般平静自如，面上始终挂着一副踧踖之态，在无话可说以后欲要退下之际，忽听成去非开口，那声音低如鸦羽飘零：
正说间，外头有人叩门，原是小厮前来布茶，徐衍见状，相互打了个眼风，立即噤口不言，走至门口欲伸手接茶，却见小厮笑道：“小人给送出来，周大人叮咛了，必然得好生服侍诸位。”
因天子圣旨告急，刘野彘一行人马不断蹄赶至此地时, 只得草草过夜一夜歇脚，由周涟亲身安设行馆安设。这一起有中枢使者名为相迎, 实为羁系的辖制, 多有不客气处, 刘野彘部下这十几人虽颇觉不安闲，却也都忍下不表，现在仓促扒饱饭，往窗外一瞧，那些人仍守在院中，不时来回走动，屋内憋闷，刘野彘的亲卫徐衍推开门欲要透几口气，刚向外踏了一步，便有使者上来皮笑肉不笑问道：
“嗯，都到了就好。”凤凰六年夏末初秋的晨风微拂过他额间密布的横纹，带来一枝枝红艳的清芬，黄裳微微眯起眼，望了望头顶湛蓝的天空，又看了看凉亭方向，道：“走吧！”
“瞥见西南角没？那头的花向来开的好，去吧！待会到太后跟前博个好彩头！”
“将军，只怕这东堂发丧其间有诈！届时我等不能随将军进宫，将军一人又不能携兵器入殿，这……”
彼苍向来给他成去非的只是间不容砺，是必定的侜张为幻，是青史含混不清的笔笔春秋，他的道从不会如折槁振落，那么他的人也就只能砥砺前行，不成回身。至于他的再度退场，亦必定需庸人来铺那一砖一瓦。
斗室又独剩成去非一人，他渐渐抿紧了薄唇，起家吹灭灯盏，撤除衣裳，卧于床榻，复归沉默，他永久给不了的仁慈，现在讳莫如深--
那些因他而起的哭声，那些因他而起的悲伤，他不成有一丝动容。
如许的独处静坐，直到赵器如同鬼怪般无形潜入，径直来到他跟前附在他耳畔低语一阵，成去非眼中的淡然同面上表面一样埋没在了烛影同夜色交叉的暗影之下，只缓缓点了两下头。
“即便我等随将军入了殿，就你我这十余人，又能成何事？”有人急道，“将军！既然如此，要不，要不我们这会便杀回并州去！”
“那就要看她本身的造化了。”
刘野彘倚在窗前抱肩而立，眼底盯住了外边动静：“东堂乃太极殿侧殿，王公大臣多于此处发丧，至公子在东堂发丧，说的畴昔，到时，文武百官皆会参与，天然，天子也在。”
这一席话，早说的世人听得云里雾里，故意存疑虑的，也并不冒然开口，唯其间最憨直者干脆道：“天然是奉诏来奔丧！”
黄裳理了理宫衣，一面往回走，一面问道：“交代你的事可都办好了？”三宝道：“都办好帖了，方才今上刚从太后那边走，有人来传报，荆州前来吊丧的姜弘求见。”
府邸高低皆知至公子之死，如同炽炽烈焰，将贺娘子可谓燃烧至皮销骨熔。于他，自不难设想，只是现下逼仄，他本身亦只能受着石磨水淬，不得不化而为刃。
快意目中立现忧色，大声道句“是”，一抹雀跃的身影很快远逝于花海当中。三宝已至面前，躬身向黄裳见礼：“太后在假山凉亭里正跟皇后、云妃喝茶，命徒弟畴昔服侍。”
徐衍道：“不消了，给我们就行。”说完竟发觉小厮手底发了力，顺从不从，不由抬眼瞧这小厮一眼，见他还是谈笑宴宴的面上忽眨了眨右眼，怔忪间，小厮已绕过他几人，托着茶盘进得阁房，似有若无地朝刘野彘这边瞥了一眼，恭谨道：“请将军用茶。”说着成心推了两下茶盘，刘野彘本未着意，快速反应过来，口中一面应，一面走到茶盘跟前，在小厮方才点过之处端起一碗茶来，下头果然藏了张折叠的便笺，刘野彘有一刹的游移，小厮已垂下端倪敏捷低声道了两字“勿泄”。刘野彘心头一振，恰是事前定下的切口，遂拈了便笺，道：“下去吧！”
徐衍走至刘野彘跟前，忧心道：“将军，这越来越不对劲了，奔丧便是奔丧，这明摆是就是在□□着我们。”
“至公子，”赵器吞吐，“大夫已说，只怕娘子捱不下去……”
成去非的面色有一瞬而愈发惨白，心神一时好似被扯裂，忽冷忽热展转交叉，直撞得胸口发疼，启口时却冷酷到不带半分情感：
一行人七嘴八舌，争论不下，刘野彘略略四顾，看看他们身上丧服，摆手压抑道：“既已到了姑孰，有些话能够交代诸位了，既来了建康，我等便不能无功而返，功败垂成尽在东堂发丧，你我十几人了解几载，现在虽我为主帅，可大师还是过命的兄弟，存亡与共，这一回，晓得随我来建康是为何事吗？”
徐衍嘲笑两声，甩手回身又进得门来，忿忿道：“奔丧也不是这么个奔法，步步不离，干脆将我们系他身上！”
赵器闻言只觉一阵寒意，如覆冰霜，再当作去非：他那一双眼睛，如同竹挂残雪，如何也溶解不得。
腐败透辟。
待展开便笺，细细看了两遍，刘野彘方就近烛火烧去，这一行动，更看得世人疑窦丛生，刘野彘考虑偶然，朝徐衍打了个眼色，徐衍会心，便留在了门口。其他几人围上来时，见刘野彘一副似笑非笑模样：
副将蓝全却想的是另一事，问道：“将军，东堂发丧到底是个甚么讲究？”
这是他第一回问起，赵器微微一愣，回道：“贺娘子半途醒过，却又昏倒了，娘子她，据闻不是太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