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第七十八章
王朗不由肃容道,这话较着是冲着成去非说的。
“您几年前的策论,朗便用心拜读过,这两年重新拿出来,更觉辞华而气古,事备而意高,令人爱不释手。”王朗悄悄笑道,“钟山事了,恰是您有为之时,但是,”他再次变得严厉起来:
正说着,俄然间一道闪电入室,照的一屋子雪亮,紧接着就是隆隆几声惊雷,两人四目相接的一刹,仿佛自有通灵之感,就是向来不惧鬼神谵妄的成去非,见这天说变就变,冒然蹦出几声隆冬才有的巨雷,一时也生出几分恻然。
“天丧予……”
前头忽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原是几个女孩子正在往四周的屋檐下跑,看模样是想躲雨,你推我搡,一边嘻嘻笑着相互打趣,一边哼着小曲儿,成去非立在那看着远去的身影,模糊还能听到那歌声:
春早已逝,眼下秋雨愁杀人,可年青的女人们还在做着关于春季的梦,而身后那人,永久不必期盼下一个春了,一如当日的父亲……
“吴札郑侨这两人志向差异,却仍能一见仍旧,到底是因有利之抵触,朗偶然教唆,只想提示您,大将军事了,便必定时势变也,虞家公子毕竟姓虞,你可想过,或许有朝一日……”话没说完,王朗再次狠恶咳了起来。
王朗眉间紧蹙,面上浮起一抹痛苦:“至公子要走的路,堪比贤人之道,倘不能超出凡人之喜怒哀乐,又怎能死守到底?”
“此心安处是吾乡,倘存亡皆为他乡……敢问,敢问吾那边为家?”王朗问完句再难觉得继,终是咳得昏入夜地。牵涉着头疼,心口也疼,仿佛有什麽在本身身材里先死了一样。他倦得几近转动不得,脑筋里翻来覆去只剩下一个动机。
“当日我曾拿本身所写《刍荛论》去拜访吏部尚书丁渐,不想,不想,他拿贤人的话挖苦我,云‘或如一言可采,此亦刍荛狂夫之议也’,世人皆传为笑柄,不知怎的,这事,被家母所知,再不肯我出门,可我,到底是,是不甘心,太附会葬当日,我曾远远跟了半路,落了一场泪,也算,也算不负当日太傅的恩典……”
王氏虽式微,家声却仍清傲,不肯求人半分,果然,刘氏淡淡说:“我代犬子谢至公子情意,现在贰心愿已了,至公子今后不必再来了。”
待清算好那一沓书卷,成去非最后一次看了看榻上人,走了出来。外头正落着雨,王朗的母亲刘氏,拿着伞仿佛早已在等待本身。
成去非无言以对,唯有听他持续说下去:
成去非听身畔呼吸声渐沉,正想安抚,却听王朗那微小的声音又起
这世上,这穷街陋巷里,还冬眠着一个拖着孱羸病体的年青人,为他着想,为社稷忧心,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明白王朗为何要在现在拼了命也要见到本身,有些话,此时不说,怕今后再无机遇了。
这一句忽如破风而来的利箭,狠狠钉在胸口之上。
成去非心头尽是歉疚:“我早该来看公明的,太夫人就是为了公明,也该遣人去成府奉告一声……”言及至此对上刘氏澄明自矜的眼神,剩下的话便没再说出口。
何如亲朋与故旧,半作灭亡半为敌。
“芳华断,光阴长……桃花香,对酒逢歌须尽欢……”
“侨札之好,世人羡慕,就好似您同虞家公子。”王朗颤颤把书接过来,缓缓摩挲着。
成去非抬眸看着火线的路,因雨的原因,这一起必定少不得泥泞难行,便紧了紧怀中的书卷,缓缓抬首望天,阴云回旋,秋风围住他愁闷地吹起来,他脑海空茫地鹄立于此,好久才呢喃道:
“至公子同我相向而坐,铜钱虽一,卦以反对,爻即皆变,摆布不过阴阳之道,用这几枚小小铜钱,足矣,何必蓍草?”王朗说着,眼中忽泄一丝当年神采,看上去,精力竟也跟着有了转机。
“太夫人不必送了,还是归去照看公明吧。”成去非欠身施礼,刘氏则满是农妇打扮,一身粗布浆洗得格外亮堂,衰老而矜持:“谢至公子来看他。”
浑身如同电击,成去非顷刻间想的不是别的,恰是大将军当日来府上记念父亲时自语的一句--
“方才说到老庄,朗克日忽又有一得,至公子当年策论中,欲除宦海繁文缛节,改豪侈服制,无一不是为政事简业修,民物获宁。这岂不恰是暗合老子所言‘是以大丈夫处其厚,不居其薄,处实在,不居其华,故去彼取此’?他们既喜老庄,至公子何不就从老庄动手?您不该躲避那些清谈的宴会。”
“世人言‘帝王将相今安在,化作荒冢草没了’,好似此人间不过大梦一场,统统功业都是虚妄,实在不然,统统安闲民气,此心光亮,亦复何言?至公子,您务需求保重本身,朗只恨此生非我有,不能与您同业,唯剩案上那两卷书愿能互助……”
回想逼仄而至,成去非坐到王朗身侧,稳稳扶住其肩,一只手重抚其背,而王朗却再也有力支撑,就此靠在他肩头,嘴里仍断续说着:
“公明,我并不是不喜清谈,而是嫌恶只枉顾清谈。你在玄学上的成就,早不落前人窠臼,贤人无情乃须生常谈,你却能独辟门路,言贤人有情,就是阿灰,也逊你几分。”
言罢,一行热泪无声滑落,王朗缓缓阖了眼,不再提及本身曾去成府拜访之事,亦不过被仆人委宛回拒了,他不怪立室人,彼时正处钟山一事未有定局际,待灰尘落定,他则完整出不了门了,统统皆是命?
“既是我开的卦, 应以我为准,公明只宜当作震卦来看就好。”成去非怕他沉心, 不想王朗无谓一笑, 方才的痴色已消逝:
“凡人有情,不过喜怒哀乐,并无不同,贤人一样有情,但心灵颖慧,能体验‘无’的境地,而不滞于物,不受情的拘束罢了,朗只为表白,人,可为圣,在朗的心中,至公子恰是如许的人。”
“您无需……”他咳了两声,慢慢道, “无需忌讳,卦本身就是对已知万事的推演,天道无常, 不过我这平生将尽,大可有喜随喜,有劫应劫,只怕空有一死, 等我去渡了。”
父亲的话也随之而来:你这是要做孤家寡人呐!
当王朗的身子不成按捺地再次歪在本身肩侧,且缓缓滑落下去时,成去非心头一紧,伸手把他揽住,声音暗哑:
“就说这铜钱, 王谢高士天然不屑于谈, 阿堵物罢了,可这世上又有多少人受其累,求之不得呢?我幼年时,自夸狷介, 然历经俗事,才知何为不易,不时把玩于掌间, 竟也能体味其姗姗敬爱处。”
王朗现在是骨瘦如柴,讲了这半日的话,元气几尽,身子底下只觉硌得生疼,想要挪动一番,不想碰掉原置于枕边的一卷《左传》,就此散落于地。
“有些话,明知不当讲,却不得不说。”
听到这,成去非才明白王朗的苦心,缘何说《易》残局,又引老庄,无一不是在为本身筹算,一时心潮涌动,竟无以言表。
真的要死了。
成去非见他目中开端飘忽,知贰心神渐绝,很想劝住,却又自知眼下是绝对劝不住的,起家上前相扶,让他换了个姿式,多少温馨些。
“人间的事大略莫过如此,时势一也,甲以益,乙招损;处境一也,甲之宏济,乙之穷途,”他抬眸目不转眼地望着成去非,“钟山一事,朗有所耳闻,至公子抱朴藏拙之道,怕是要变渐显峥嵘,本日偶合,至公子的雷卦……”
“公明,置心处可为家。”
末端这一句,自含数不尽的无法凄苦,成去非心头热流滚滚,不由望了望不远处书案上的那些东西,眼角垂垂潮湿。
此话一出,王朗心下又添诸多心伤的欣喜,他晓得成去非定是看过了他的文章。
他拥着王朗坐了好半晌,才悄悄把他置于榻边,扯过一床浆洗得发硬的被子替他盖上,被角已有磨损,却还是干清干净。
“雷霆之威,乃至于此。”
四下整齐, 却粗陋非常, 刚进园子时,成去非已看清他寓所环境,四周尽是褴褛不堪的烂墙残垣,士人的乡野之趣,须是山川美好的故乡山庄,毫不是这真正的费事之地。
人间最丢脸的是甚么?是本相,而有些事,不到存亡关头,又怎得见真脸孔?
此言触及成去非心志,便默不出声,他自知王朗用心治学而不忘于世,是天禀极高的人,用不着虚与委蛇辩驳。
成去非心底一阵苦涩接过了伞,老夫人道子倔,他晓得拗不过,唯有无声行了礼提步而出。
“祸福相倚,成败相寻,就比如阴阳之象,阴中有阳,阳中藏阴,我体味您虽通百家,却不喜清谈,您过分沉默,只因您讨厌夸夸其谈,华而不实,实在这那里是老庄的本意呢?”
倘前面还属学术争鸣,这一句,到底是惊世骇俗,成去非低首笑了:“公明此言,是拿贤人迫我。”
“我来,”成去非止住他,俯身捡了起来,王朗垂眸看了一眼,正摊在左传襄公二十九年那一处,目光死死盯住不放,暗自感慨,本日之事,当真自都是天命,不是他的,而是面前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