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第八十八章
阿灰切上天巧，一下便能问到点子上去，成去非清楚他脑中一定就没有雄图，他对赋税的灵敏性仿佛与生俱来，这一块，远比他更加善于。
过了司马门，便需步行，冷风噎人，雪直往脸上打，成去非身披暗红大氅，行走于白雪皑皑中非常夺目。顾曙虞归尘紧随厥后，相互一起交换着。
“充盈府库，两法也，一曰开源，二曰节流，尚书令要从何动手？”顾曙不觉已扶袖研墨，一面缓缓打磨着，一面相问。
就他三人，倒也不拘束，他三人年纪相仿，特别顾曙和虞归尘两人算是自幼熟悉，外人看他俩个脾气也非常类似，温而厉，恭而安，都是君子绝佳的注脚，成去非虽同两人截然相反，但有他俩报酬摆布手，大能够其文简补他酷烈，恰如其分。
顾家长公子才是真正的聪明人，顾子昭不过自发得花团斑斓，艳若桃李，实在只是一处脓疮。
两人的扳谈声垂垂被风雪粉饰，整座宫殿都笼在这无尽的寒意之下，了无半点活力。
“阿灰，愿闻其详。”
在其位，谋其政，毫不尸位素餐，恰是成去非最看重顾曙的处所，更何况，阿灰目光之远，讯断之准，江左无人能出其右，成去非面上虽无多少神采，可眼中已然有了笑意，顾曙俄然发觉，只要成去非肯发自内心地笑一笑，便如春日的湖水普通，恰是君子气，可惜，乌衣巷的至公子，向来是怜惜笑容的。
幸亏尚书台暖意融融，炭火烧得正旺，近侍们见他几人来了，有条不紊服侍着，待统统安妥，便一一退下，在门外候着了。
“大冷的天，这几位大人倒比我们还勤奋！”待车马一过，一个小寺人把扫帚倚在怀里头, 缩头拱背的，用力搓了搓手, 又重重呵了几口气。
“自西北事发，曙也为此忧心不已，军国大事，不敢骄易。朝廷的出入，自西周以来，皆是按‘量入为出’为原则来运转，曙觉得，凡百役之费，一钱之敛，先度其数而赋于人，如此更易得支收均衡之效，以防浮收滥收。”
乌衣巷至公子通百家，最擅者，法家也，督责之术，运乎一心。顾曙明白这奏章递上去，群臣议事，太极殿上该是多么的出色绝伦，他们的至公子，甚少见之舌灿莲花时，不过，利剑一旦出鞘，不见血怎能收回？
“至于田税等大头，尚书令想必也清楚，江左世家藏匿人丁，恰是病由，以往计丁而税的老体例，分歧适当下，计资而税，则可赋不加敛而增入，版籍不造而得其真假，自是轻重之权归于朝廷。”
另一个本埋头扫着, 也不抬眼，笑斥道：“扫你的雪吧！”
趁用饭的当口，几人便顺着顾曙的话头，叙了一阵闲情，屋内遍及暖流，齿间饭香四溢，倒可贵有几分平常百姓家的脉脉温情。
顾曙一面想，一面又把这件事过了遍，晓得迟早要来，他成去非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来魁首江左群雄，亦不过光阴题目。
便含着笑意看了他一眼，成去非似有发觉，瞬息间明白阿灰那眼神涵义，也不做解释，帕子恰是琬宁私物，下人洗净后并未偿还，他遂顺手带在了身上，现在拿出用，并未着意。
听得小寺人一愣一愣的，愁眉苦脸叹了一声：“白瞎托生乌衣巷了！”
他不说话，这两人天然也不是多嘴的人，用完饭，又且繁忙一阵，方离了尚书台，各自归府。
炭火越烧越热，三人面上不觉间或多或少都抹了一层嫣红，议到这里算是告一段落，各自埋首案前，措置起公文。本日事，本日毕，成去非自先帝朝入尚书台，便遵此规，他向来要的是行之有效。
“当今最紧急的题目，莫过于诸类税收，建康这一次的涝灾，西北的军饷，都不过赋税二字，民伤则离散，农伤则国穷，这个事不处理，便有损国本。”成去非一针见血，这俩人焉能不识？
他三人皆是如玉脸庞，吃出了汗意，一张张脸更加白腻，便各自拿出帕子拭汗，这两人本正轻抚额间，却见成去非手顶用的竟是闺中女子之物，上头一角绣了半丛兰，顾曙不由往韦兰丛身上想，当他还念着爱妻，深感不测，至公子岂是那长情之人？
“瞧你那点出息！”这个抡起扫帚便冲着他小扣了一下, “你可知那乌衣巷的至公子, 别看他贵为尚书令大人, 统领全部尚书台，不过我传闻，他常日里吃穿用度，跟叫花子差未几，也不近女色，那庙里的和尚都比他日子安闲！”
“既如此，唯有严其法制，大阅户口，倘令财阜国丰，必因为此。”虞归尘轻启了话匣子，凤凰三年，目睹到头，来岁，成伯渊定要为帝国带来新气象。
小寺人仿佛还是猎奇，蹭蹭凑过来：“我如果那大人，不上朝, 就躺被窝里头，热烘烘的，再吃上一天的甘旨好菜！何必来受这个罪！”
一席话了，三人各自碰了碰目光，相互心照不宣，阿灰把窗户纸到底给捅破了，世家藏匿人丁的弊端，这般随便轻松隧道了出来，而他们三人恰是出身于乌衣巷，江左家世之首……
这般的安闲不迫，这般的小巧心肠，是上天造化的偏疼，大可许他放肆，许他矫饰，但是他仍然是如玉的风采，质硬而不荆，色暖而不妖，成去非细心咀嚼着他这番话。
“曙与静斋兄所见略同，尚书令应尽早奏请天子。”顾曙天然深谙此中短长，西北一事，恰好能够用来开这盘棋，至于下得如何，就要看至公子的本领了。
顾曙重新端坐好，眉眼间蔚然深秀，提及政务来涓滴不逊清谈时的高雅，真熠熠生辉也。
忽有一行近侍打帘而入，冷静把些糕点蜜饯呈上，又端来热气腾腾的牢丸，一一摆放好了，为首的一个方道：“今上得知三位大人，仍在忙于公事，特赐饮食，还请大人们慢用。”
只见那牢丸盛于碗中，弱如春绵，白若秋练，浓烈的香气四溢，恰是品用之机。一侧奴婢早备好了皂角手巾等盥洗之物，待他几人净了手，食案上方又摆上肉酱，供他几人蘸食。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江左兼并地盘之祸，不得不除。”成去非缓缓置茶，茶香顺着水汽熙熙奉上来，令人神清。
说来竟非常讽刺。
蒋家的事，成去非亦有耳闻，蒋坤其子天赋异禀，行走于大江南北，乃至在边陲之地，同胡人也有贸易来往，短短几年便能聚万贯家财，确是让人赞叹，可阿灰话里打的甚么主张，成去非一听便听出端倪，阿灰处理题目之道，亦浮于大要，他清楚，这是不得已为之，但背面的意义，自有含混不明处，成去非不置可否，只略略点了点头。
谁都清楚万事不离其宗，跳不出这两个字去，成去非意欲何为，多年前他那篇策论，就已现端倪，现在，断根了大将军这个对世家处心积虑虎视眈眈的亲王，皇室里头再无权重的人物。何况当下，录尚书事大权三分，朝廷又没了三公，这里头明面是天子下诏，公开里难保不是他在筹划。
那边虞归尘眼波微微一动，似有若无朝他看了一眼，倒也无话。
成去非对他自有期盼的，先不作声，看他提笔挥洒一阵，经静斋的手传过来，入目标是一手好狂草--字之体势，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而血脉不竭，一如那淋漓畅快的八字：
雪仍下得紧, 御道上虽一向有人在奋力扫雪，可车辙碾过还是留下了一行行深重的痕印。两旁小寺人一面让路, 一面偷偷打量着车驾, 这几辆马车恰是尚书台几位尚书的，自乌衣巷至公子任尚书令后, 尚书台便比以往繁忙了很多，宫人们几近每天能见到这些车驾，这么大的雪, 天子特地给百官放了假的，本日并无朝会。
不过题目是朝廷的，国寡家丰，凡是有点见地的，都晓得关键地点，可到时谁会真正站出来支撑，那就是另一说了。
原已到用饭的时候，三人听言便都搁笔起家，垂首道：“臣谢今上恩情。”
可谓神来之笔，独步古今。
量出为入，计资而税。
“我看你征富商财物一事，动何为快，可谓有奇效。”成去非撩衣而坐，端过热茶，饮了几口。
顾曙笑道：“抢人财帛，如同杀人父母，特别他们这些个贩子，向来厚利远甚他物，曙给他们免了下一季的商税，且让他们捐个小官，这回，蒋家带的头，蒋家老二，是个经商奇才，依曙看，让蒋家只做宫里的谋生太可惜了，今后大可同官家多有来往，两获其利，何尝不是功德。”
刚拿起筷子，又送一道脍鱼莼羹，三人只得再度拜礼，事了，几人坐定，顾曙笑指这道菜：“倒想起家中一则旧闻，宗天子年间，祖父外放豫州仕进，因秋风起而思念吴地的莼羹鲈脍，竟上奏去官，时人皆言祖父旷达，毕竟是我辈不能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