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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添四客述往思来弹一曲高山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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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妙意庵做会。那庵临着乌龙潭,恰是初夏的气候,一潭崭新的荷叶,亭亭浮在水上。这庵里曲盘曲折,也有很多亭榭,那些游人都出去玩耍。王太走将出去,各处转了一会,走到柳阴树下,一个石台,两边四条石凳,三四个大老官簇拥着两小我在那边下棋。一个穿宝蓝的道:“我们这位马先生前日在扬州盐台那边,下的是一百一十两的彩,他前后共赢了二千多银子。”一个穿玉色的少年道:“我们这马先生是天下的大国手,只要这卞先生受两子还能够敌得来。只是我们要学到卞先生的境地,也就实在吃力了。”王太就挨着身子上前去偷看。小厮们瞥见他穿的褴褛,推推搡搡,不准他上前。底下坐的仆人道:“你如许一小我,也晓得看棋?”王太道:“我也略晓得些。”撑着看了一会,嘻嘻的笑。

次日,施家一个小厮走到天界寺来,瞥见季遐年,问道:“有个写字的姓季的可在这里?”季遐年道:“问他怎的?”小厮道:“我家老爷叫他明日去写字。”季遐年听了,也不回他,说道:“罢了。他本日不在家,我明日叫他来就是了。”次日,走到下浮桥施家门口,要出来。门上人拦住道:“你是甚么人,混往里边跑!”季遐年道:“我是来写字的。”那小厮从门房里走出来瞥见,道:“本来就是你,你也会写字?”带他走到敞厅上,小厮出来回了。施御史的孙子方才走出屏风,季遐年迎着脸痛骂道:“你是多么之人,敢来叫我写字!我又不贪你的钱,又不慕你的势,又不借你的光,你敢叫我写起字来!”一顿大嚷大呼,把施乡绅骂的杜口无言,低着头出来了。那季遐年又骂了一会,还是回到天界寺里去了。

那姓马的道:“你此人会笑,莫非下得过我们?”王太道:“也勉强姑息。”仆人道:“你是多么之人,好同马先生下棋!”姓卞的道:“他既大胆,就叫他出个丑何妨!才晓得我们老爷们下棋,不是他插得嘴的。”王太也不推让,摆起子来,就请那姓马的动着。中间人都感觉好笑。那姓马的同他下了几着,觉的他脱手分歧。下了半盘,站起家来道:“我这棋输了半子了。”那些人都不晓得。姓卞的道:“论这局面,倒是马先生略负了些。”世人大惊,就要拉着王太吃酒。王太大笑道:“天下那边另有个欢愉似杀矢棋的事?我杀过矢棋,内心欢愉极了,那边还吃的下酒!”说毕哈哈大笑,头也不回就去了。

说着,叫了他的小儿子出来看着店,他便同那老爹一起步出南门来。教门店里,两小我吃了五分银子的素饭。那老爹会了账,打发小菜钱,一径踱进报恩寺里。大殿南廊、三藏禅林、大锅,都看了一回。又到门口买了一包糖,到宝塔背后一个茶社里吃茶。邻居老爹道:“现在时世分歧,报恩寺的游人也少了,连这糖也不如二十年前买的多。”盖宽道:“你白叟家七十多岁年纪,不知见过多少事,现在不比当年了。像我也会画两笔划,要在当时虞博士那一班名流在,那边愁没碗饭吃!不想现在就艰巨到这步地步。”那邻居道:“你不说我也忘了。这雨花台附近有个泰伯祠,是当年句容一个迟先生盖造的。那年请了虞老爷来上祭,好不热烈!我才二十多岁,挤了来看,把帽子都被人挤掉了。现在不幸那祠也没人照顾,屋子都倒掉了。我们吃完了茶,同你到那边看看。”

那日正坐在柜台里,一个邻居老爹过来同他谈闲话。那老爹见他十月里还穿戴麻布衣裳,问道:“你白叟家现在也算非常艰巨了,畴前有多少人受过你白叟家的惠,现在都不到你这里来逛逛。你白叟家这些亲戚本家,事体总还是好的。你何不去处他们商讨商讨,借个大大的本钱,做些大买卖过日子?”盖宽道:“老爹,‘世情看冷暖,人面逐凹凸’。当初我有钱的时候,身上穿的也面子,跟的小厮也划一,和这些亲戚本家在一块,还搭配的上。现在我这般风景,走到他们家去,他就不嫌我,我本身也感觉可厌。至于老爹说有受过我的惠的,那都是贫民,那边另有得还出来!他现在又到有钱的处所去了,那边还肯到我这里来!我若去寻他,空惹他们的气,有何兴趣!”邻居见他说的忧?,因说道:“老爹,你这个茶社里冷僻清的,猜想本日也没甚人来了。趁着好气候,和你到南门外顽顽去。”盖宽道:“顽顽最好,只是没有东道,怎处?”邻居道:“我带个几分银子的小东,吃个素饭罢。”盖宽道:“又扰你白叟家。”

一个是开茶社的。此人姓盖,名宽,本来是个开当铺的人。他二十多岁的时候,家里有钱,开着当铺,又有地步,又有洲场。那亲戚本家都是些有钱的。他嫌这些人俗气,每日坐在书房里做诗看书,又喜好画几笔划。厥后画的画好,也就有很多做诗画的来同他来往。固然诗也做的不如他好,画也画的不如他好,他却爱才如命。遇着这些人来,留着吃酒用饭,说也有,笑也有。这些人家里有冠、婚、丧、祭的告急事,没有银子,来向他说,他从不推让,几百几十拿与人用。那些当铺里的小官,瞥见仆人这般行动,都说他有些呆气,在当铺里尽着作弊,本钱垂垂消折了。地步又接连几年都被水淹,要赔种赔粮,就有那些混账人来劝他变卖。买田的人嫌地步收成薄,清楚值一千的只好出五六百两。他没何如,只得卖了。卖来的银子,又不会生发,只得放在家里秤着用。能用得几时?又没有了,只靠着洲场利钱还人。不想伴计没知己,在柴院子里放火。运气不好,接连失了几次火,把院子里的几万担柴尽行烧了。那柴烧的一块一块的,结成绩和太湖石普通,光怪陆离。那些伴计把这东西搬来给他看。他瞥见好顽,就留在家里。家里人说:“这是倒运的东西,留不得!”他也不肯信,留在书房里顽。伴计见没有洲场,也辞出去了。

吃完,瞥见和尚房里摆着一匣子上好的香墨,季遐年问道:“你这墨可要写字?”和尚道:“这是昨日施御史的令孙老爷送我的。我还要留着转送别位施主老爷,不要写字。”季遐年道:“写一副好哩。”不由分辩,走到本身房里,拿出一个大墨荡子来,拣出一锭墨,舀些水,坐在禅床上替他磨将起来。和尚清楚晓得他的性子,用心的激他写。他在那边磨墨,正磨的兴头,酒保出去处老衲人说道:“下浮桥的施老爷来了。”和尚迎了出去。那施御史的孙子已走进禅堂来,瞥见季遐年,相互也不为礼,自同和尚到那边叙寒温。季遐年磨完了墨,拿出一张纸来,铺在桌上,叫四个小和尚替他按着。他取了一管败笔,蘸饱了墨,把纸相了一会,一气就写了一行。那右手后边小和尚动了一下,他就一凿,把小和尚凿矮了半截,凿的杀喳的叫。老衲人闻声,仓猝来看,他还在那边急的嚷成一片。老衲人劝他不要恼,替小和尚按着纸,让他写完了。施御史的孙子也来看了一会,向和尚道别去了。

又一个是卖火纸筒子的。此人姓王,名太。他祖代是三牌坊卖菜的,到他父亲手里穷了,把菜园都卖掉了。他自小儿最喜下围棋。厥后父亲死了,他无觉得生,每日到虎踞关一带卖火纸筒度日。

话说万历二十三年,那南京的名流都已垂垂销磨尽了。此时虞博士那一辈人,也有老了的,也有死了的,也有四散去了的,也有闭门不问世事的。花坛酒社,都没有那些才俊之人;礼乐文章,也不见那些贤人讲究。论出处,不过到手的就是才气,得志的就是呆笨;论豪侠,不过不足的就会豪华,不敷的就见萧索。凭你有李、杜的文章,颜、曾的操行,倒是也没有一小我来问你。以是那些大户人家,冠、婚、丧、祭,乡绅堂里,坐着几个席头,不过讲的是些升、迁、调、降的宦海。就是那贫贱儒生。又不过做的是些揣合巴结的考校。那知贩子中间,义出了几个怪杰。

看官!莫非自今今后,就没一个贤人君子能够入得《儒林外史》的么?但是,他未曾在朝廷这一番旌扬之列,我也就不说了。

一日,荆元吃过了饭,考虑没事,一径踱到清冷山来。这清冷山是城西极清幽的地点。他有一个老朋友,姓于,住在山背后。那于老者也不读书,也不做买卖,养了五个儿子,最长的四十多岁,小儿子也有二十多岁。老者督率着他五个儿子灌园。那园却有二三百亩大,中间空地之地,种了很多花草,堆着几块石头。老者就在那中间盖了几间茅草房,手植的几树梧桐,长到三四十围大。老者看看儿子灌了园,也就到茅斋生起火来,煨好了茶,吃着,看那园中的新绿。这日,荆元步了出去,于老者迎着道:“好些时不见老哥来,买卖忙的紧?”荆元道:“恰是。本日才打发清楚些,特来看看老爹。”于老者道:“刚好烹了一壶现成茶,请。”用杯斟了送过来。荆元接了,坐着吃,道:“这茶,色、香、味都好。老爹,倒是那边取来的如许好水?”于老者道:“我们城西不比你城南,到处井泉都是吃得的。”荆元道:“前人动说桃源避世,我想起来,那边要甚么桃源。只如老爹如许安逸安闲,住在如许都会山林的地点,就是现在的活神仙了。”于老者道:“只是我老朽一样事也不会做,怎的如老哥会弹一曲琴,也感觉消遣些。迩来想是一发弹的好了,可好几时就教一回?”荆元道:“这也轻易。老爹不厌污耳,明日我把琴来就教。”说了一会,告别返来。

次日,荆元本身抱了琴来到园里。于老者已焚下一炉好香,在那边等待。相互见了,又说了几句话。于老者替荆元把琴安设在石凳上。荆元席地坐下,于老者也坐在中间。荆元渐渐的和了弦,弹起来,铿铿锵锵,声振林木,那些鸟雀闻之,都栖息枝间窃听。弹了一会,忽作变徵之音,凄清宛转。于老者听到深微之处,不觉凄然泪下。自此,他两人常常来往。当下也就别过了。

邻居老爹道:“我们趁便上雨花台绝顶。”望着隔江的山色,岚翠光鲜,那江中来往的船只,帆竿历历可数,那一轮红日,沉沉的傍着山头下去了。两小我缓缓的下了山,进城归去。盖宽还是卖了半年的茶。次年三月间。有小我家出了八两银子束修,请他到家里教馆去了。

又过了半年,日蚀艰巨,把大屋子卖了,搬在一所斗室子住。又过了半年,老婆死了,开丧出殡,把斗室子又卖了。不幸这盖宽带着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在一个僻净巷内,寻了两间屋子开茶社。把那屋子内里一间与儿子、女儿住,外一间摆了几张茶桌子,后檐支了一个茶炉子,右边安了一副柜台,前面放了两口水缸,满贮了雨水。他白叟家朝晨起来,本身生了火,扇着了,把水倒在炉子里放着,还是坐在柜台里看诗画画。柜台上放着一个瓶,插着些时新花朵,瓶中间放着很多古书。他家百般的东西都变卖尽了,只要这几本敬爱的古书是不肯卖的。人来坐着吃茶,他丢了书就来拿茶壶、茶杯。茶社的利钱有限,一壶茶只赚得一个钱,每日只卖得五六十壶茶,只赚得五六十个钱。撤除柴米,还做得甚么事。

毕竟怎的旌扬,且听下回分化。

说着,又吃了一卖牛首豆腐干,交了茶钱,走出来。从冈子上踱到雨花台右首,瞥见泰伯祠的大殿,屋山头倒了半边。来到门前,五六个小孩子在那边踢球,两扇大门倒了一扇,睡在地下。两人走出来,三四个乡间的老妇人在那丹墀里挑荠菜,大殿上槅子都没了。又到后边,五间楼直桶桶的。楼板都没有一片。两小我前后走了一交。盖宽感喟道:“如许名胜的地点,现在破败至此,就没有一小我来补缀。多少有钱的,拿着整千的银子去起盖僧房道院,那一个肯来补缀圣贤的祠宇!”邻居老爹道:“当年迟先生买了多少的家伙,都是陈腐样范的,收在这楼底下几张大柜里,现在连柜也不见了。”盖宽道:“这些古事,提起来令人伤感,我们不如归去罢。”两人渐渐走了出来。

那日大雪里,走到一个朋友家,他那一双稀烂的蒲鞋,踹了他一书房的滋泥。仆人晓得他的性子不好,内心嫌他,不好说出,只得问道:“季先生的尊履坏了,可好买双换换?”季遐年道:“我没有钱。”那仆人道:“你肯写一副字送我,我买鞋送你了。”季遐年道:“我莫非没有鞋,要你的?”仆人厌他肮脏,本身走了出来,拿出一双鞋来,道:“你先生且请略换换,恐怕脚底下冷。”季遐年恼了,并不道别,就走出大门,嚷道:“你家甚么要紧的处所,我这双鞋就不成以坐在你家!我坐在你家,还要算汲引你。我都稀少你的鞋穿?”一向走回天界寺,气哺哺的又随堂吃了一顿饭。

一个是会写字的。此人姓季,名遐年。自小儿无家无业,总在这些寺院里安身。见和尚传板上堂吃斋,他便也捧着一个钵,站在那边,随堂用饭。和尚也不厌他。他的字写的最好,却又不肯学前人的法帖,只是本身创出来的风格,由着笔性写了去。凡是人要请他写字时,他三日前,就要斋戒一日,第二日磨一天的墨,却又不准别人替磨。就是写个十四字的春联,也要用墨半碗。用的笔,都是那人家用坏了不要的,他才用。到写字的时候,要三四小我替他拂着纸,他才写。一些拂的不好,他就要骂、要打。却足要等他甘心,他才欢畅。他若不甘心时,任你贵爵将相,大捧的银子送他,他正眼儿也不看。他又不修面貌,穿戴一件稀烂的直裰,靸着一双破不过的蒲鞋。每日写了字,得了人家的笔资,自家吃了饭。剩下的钱就不要了,随便不了解的贫民,就送了他。

一个是做裁缝的。此人姓荆,名元,五十多岁,在三山街开着一个裁缝铺。每日替人家做了糊口,余下来工夫就操琴写字,也极喜好做诗。朋友们和他相与的问他道:“你既要做雅人,为甚么还要做你这贵行?何分歧些黉舍里人相与相与?”他道:“我也不是要做雅人,也只为脾气附近,故此经常学学。至于我们这个贱行,是祖父遗留下来的,莫非读书识字,做了裁缝就玷辱了不成?何况那些黉舍中的朋友,他们另有一番见地,怎肯和我们相与?现在每日寻得六七分银子,吃饱了饭,要操琴,要写字,诸事都由得我,又不妄图人的繁华,又不平侍人的色彩,天不收,地不管,倒不欢愉?”朋友们听了他这一番话,也就反面他亲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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