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箫舞高台倾月
他瞧见王子乔似在聆听,赶紧又道:“先生请恕我交浅言深。当今道门架空异己,世家骄奢淫逸,先生空有一身本领,却无豪杰用武之地。”
石勒雄躯一震,王子乔长袖一甩,抛出一锭十两重的黄金,丢向石勒。“赏你的,滚吧!”
“这只是你本身的意义吧?”王子乔深深地看了石勒一眼,“要以荐我之功,为本身谋取进身之阶?想必你在绣衣司,也是苦无出头之日吧?”
王子乔凝睇着石勒的眼睛,灰黄的瞳孔深处,闪烁着一缕野心的火焰。他莞尔一笑,这是小我物,也答应作局上一枚新的棋子?
绣衣司是大燕君主慕容观亲置的密探机构,虎伥漫衍诸国各族,专司汇集谍报、访拿秘犯。王子乔蹙眉道:“王某跟绣衣司可没甚么来往。”
永宁侯府,琉璃碗底,两滴鲜血缓缓相触,融会在了一起。
“只是,倾月,你真的筹办好了么?”王子乔幽幽隧道,“你已炼虚合道,几近破裂虚空,长生久视。却要陪我下这一局棋,就不怕事式微亡,粉身碎骨的那一天么?”
石勒笑道:“我倒是留意先生好久了。好不轻易,才找到一个和先生独处的机遇。有些话,我不知当讲不当讲。”
高倾月悠然一笑:“当然很好。由他去当出头鸟,为你我冲锋陷阵。子乔,不如我找人宰了道安,激他脱手如何?”
男人走到王子乔身边:“我实在猎奇,你如何能将箫曲吹得动人悱恻,本身偏又无动于衷呢?”
“我哪来的本心呢?人事于我,不过是来的轻易,去也无痕。”
豪笑声中,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从荫翳中走出,拱拱手:“子乔先生真是名不虚传!石勒自问一起蹑手蹑脚,藏匿行迹,不料还是瞒不过先生的法眼。”
箫声幽幽响起,王子乔轻按箫孔,临风吹奏,恰是他名动建康的一曲“华亭难复”。
“本日之耻,石勒毕生不忘。”
王子乔沉吟半晌,道:“此可留作背工,先让晋明王与道门硬抗一波再说。”
石勒耸耸肩:“我只是大燕绣衣司的一个知名小卒,来建康当个包探听,混口饭吃,先生没听过并不希奇。”
“可这一定是你的本心。”
男人翩然回身,广袖挥洒,好像白鹤月下展翼,迎着委宛的箫声俯仰起舞。高台上,月光积水空明,婆娑的竹影活动在男人一袭白衣上,如藻如荇,明灭变幻。
高倾月洒然一笑,月色洁白,白衣胜雪,仿佛人间统统的灰尘都没法落在他身上。
“乐声只是人之情欲罢了。”王子乔收回目光,淡然说道。
“石勒――”王子乔微一点头,“王某素未听闻。”
能成为王某的棋子,也算是你平生之幸!王子乔淡然回身,再也不屑一顾。
“倾月,你晓得的。”王子乔侧过甚,悄悄看着男人表面明朗的侧脸,“这是我的赋性。”
他目光灼灼,趟进河水,大步走向王子乔:“我大燕君主贤明神武,求贤若渴。先生何不来我大燕,同谋霸业?”
隔了好久,石勒渐渐弯下腰,从河底捡起金锭,死死攥住。黄金灿亮的光,刺痛他的眼睛。
“来和去之间呢?总会留下些甚么。”高倾月伸开手掌,揽向夜空,风从玉石般莹白的指间穿过,“风过无痕,可我的手指触摸获得。子乔你的心虽空,可这箫音落在别人耳里,便不再是空。”
“我替先生不值啊!”石勒站在岸上,顿足长叹,“先生才调惊世,名震八荒,可惜在这纸醉金迷的建康城中蹉跎光阴,沦为朱门世家找乐子的清客!”
“那小子不好对于。不知怎地,总感觉看不透他。幸亏他既入了侯府,存亡便操于我手。只是――”王子乔的目光投向远方的茫茫淮水,相传淮水下有一条暗潮,直通八荒以外的无尽海。
石勒探手握住舟缆,躬身说道,“石勒鄙人,愿为先生驾车驱舟,以效犬马之劳。”他气度不凡,语声竭诚,虽以下人自居,却仪姿萧洒,毫无寒微之态。
两旁的浓荫林影里,模糊闪烁着铁甲的寒光,夜风也透出丝丝肃杀,仿佛一根根绷紧的弓弦。王子乔视而不见,缓缓走上山颠处的知音台。
百余年前,华亭陆氏的一代人杰陆机,与儿时老友――天魔门的青年领甲士物裴长欢决斗于怒江之上,败北自弑。临终前,陆机凄然长叹:“华亭鹤唳,岂可复闻?”裴长欢抱友痛哭,谱下“华亭难复”一曲,就此退出天魔门。
石勒不由一愕,王子乔目锐如针,透过水面,在石勒袍摆上的精致针脚、趾头裂开的麻鞋上决计逡巡了一会儿,“一个得志的小探子,想从我身上捞点好处?”语气轻视,渗入域外煞魔独占的魔力,镇魂摄魄,直钩心神。
王子乔解开木桩上的缆绳,踏上小舟,神采安静隧道:“中间跟了我这么久,再不现身,王某可要走了。”
高倾月拍了拍雕栏:“你找的世子人选不错。‘京都百里繁华,我只一骑白马闯。’便是我听了,也觉豪气干云。”
“那就不必讲了。”王子乔足尖一点,兰舟荡开波纹,滑向远处。此人看似豪放,实则心机沉密,不过与他这个域外煞魔玩花腔,委实班门弄斧。
王子乔沉默半晌,道:“说闲事吧。燕击浪是佛门请来的帮手?”
王子乔步下兰舟,沿着山阶拾级而上。
一滴冰冷的夜露从竹叶间坠落,落在箫孔上,凝着清冽的光。王子乔放下玉箫,凭栏了望,或许终此平生,他都不能再回域外煞魔的六合。
“啪嗒”一声响,金锭落入河中,冰冷的水花溅在石勒脸上,沿着眼角缓缓淌落。
石勒安然一笑:“这是合则两利的事。先生,大丈夫活活着上,岂能庸庸碌碌,随波逐流?”他挺起雄浑的腰背,目光傲视,傲视自雄。
夜漫半夜,灯火幽寂,一叶兰舟系在杨柳岸边,轻摇着满舱月光。
“子乔。”男人缓缓起家,对王子乔微微一笑,“这一曲‘华亭难复’,纵使裴长欢亲至,陆机复活,也不会比你吹奏得更好。”
王子乔沉声道:“想要改天换地,颠覆局势,佛门就毫不能败!”
高亢的箫声垂垂低徊,悲惨复反,月光为之黯然。男人舞姿沉郁,盘桓起伏,一如孤鹤折翅,眺望故乡的苇草水塘,收回哀声断鸣。
“我会极力。”高倾月轻叹一声,“你那边的事情顺利么?”
高倾月道:“陛下这些日子患得患失,既想一统王权,又不想和世家道门完整分裂。故此颁下旨意,定于下月月朔,佛门与大晋道门在城北的钟山升坛辩道。若佛门得胜,陛下会在京都划出一座寺院,赐为佛门传法之所。如果败了,佛门就要打道回府,重返灵荒。”
王子乔点头道:“对方从潘安仁那边是查不出甚么的,我早已做洁净了手尾。至于永宁侯那边,我也安排安妥,断不会有变故。”
王子乔道:“那不恰好?”
高倾月道:“佛门有位法号道安的高僧,是燕击浪的老友。你还不知,燕击浪已经放出话来,如果道门再敢尽情殛毙僧侣,他也会大开杀戒,屠尽道门小辈。”
石勒木但是立,松开缆绳,兰舟曳然远去,满河月光摇成锋利的碎片。
王子乔一叶轻舟,溯流而上,悄悄驶近城东郊野。
林木森郁,山空夜寂,一处高台隐现峰上。台名“知音”,昔日琴圣钟牙与鬼谷的霓裳羽衣舞传人戚飞燕在高台相逢,今后琴舞合璧,共谱嘉话。
箫音杳杳渺渺,似一缕一缕散在溶溶月色里。男人广袖低垂,抬首折腰,恍忽化作百年前的陆机,欣然回顾故里。
“你说的,来的轻易,去的无痕。”
箫音和着舞姿,舞姿又和着箫音,初始风致幽凉,似冷泉脉脉,密林寂寂。忽地,箫音拔高崛起,铿锵激昂,化作金戈铁马,踏破冰河。男人轰然击节,身姿跌宕,行动变得雄峻阳刚,英姿健旺,甩动的广袖、翻滚的袍摆、飞扬的衣带都透出锋芒。
月白如霜,风凉似水,一名身躯苗条的男人背对着他,手扶雕栏,面向南边淮水,以莹白的玉簪小扣朱栏。“笃――笃――笃”清冷的声音一声一声反响……
“想与王某合作,你够资格么?”王子乔心念数转,忽而嘲笑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