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游侠列传
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已。近世延陵、孟尝、春申、平原、信陵之徒,皆因王者支属,藉於有土卿相之丰富,招天下贤者,显名诸侯,不成谓不贤者矣。比如顺风而呼,声非加疾,其埶激也。至如闾巷之侠,脩行砥名,声施於天下,莫不称贤,是难堪耳。然儒、墨皆排摈不载。自秦之前,匹夫之侠,泯没不见,余甚恨之。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虽时扞当世之文罔,然其私义廉絜让步,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至如朋党宗彊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
郭解,轵人也,字翁伯,善相人者许负外孙也。解父以任侠,孝文时诛死。解为人短小精干,不喝酒。少时阴贼,慨不称心,身所杀甚众。以躯借交报仇,藏命作奸剽攻,休乃铸钱掘冢,固不成胜数。適有天幸,窘急常得脱,若遇赦。及解年长,更折节为俭,以德抱怨,厚施而薄望。然其自喜为侠益甚。既已振人之命,不矜其功,其阴贼著於心,卒发於睚眦仍旧云。而少年慕其行,亦辄为报仇,不使知也。解姊子负解之势,与人饮,使之嚼。非其任,彊必灌之。人怒,拔刀刺杀解姊子,亡去。解姊怒曰:“以翁伯之义,人杀吾子,贼不得。”弃其尸於道,弗葬,欲以辱解。解令人微知贼处。贼窘自归,具以实告解。解曰:“公杀之固当,吾儿不直。”遂去其贼,罪其姊子,乃收而葬之。诸公闻之,皆多解之义,益附焉。
且缓急,人之所时有也。太史公曰:昔者虞舜窘於井廪,伊尹负於鼎俎,傅说匿於傅险,吕尚困於棘津,夷吾桎梏,百里饭牛,仲尼畏匡,菜色陈、蔡。此皆学士所谓有道仁人也,犹然遭此菑,况以中材而涉乱世之末流乎?其遇害何可胜道哉!
解出入,人皆避之。有一人独箕倨视之,解遣人问其名姓。客欲杀之。解曰:“居邑屋至不见敬,是吾德不脩也,彼何罪!”乃阴属尉史曰:“是人,吾所急也,至践更时脱之。”每至践更,数过,吏弗求。怪之,问其故,乃解使脱之。箕踞者乃肉袒赔罪。少年闻之,愈益慕解之行。
自是以后,为侠者极众,敖而无够数者。然关中长安樊仲子,槐里赵天孙,长陵高公子,西河郭公仲,太原卤公孺,临淮儿长卿,东阳田君孺,虽为侠而逡逡有让步君子之风。至若北道姚氏,西道诸杜,南道仇景,东道赵他、羽公子,南阳赵调之徒,此盗跖居官方者耳,曷足道哉!此乃乡者朱家之羞也。
及徙大富茂陵也,解家贫,不中訾,吏恐,不敢不徙。卫将军为言:“郭解家贫不中徙。”上曰:“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解家遂徙。诸公送者出千馀万。轵人杨季主子为县掾,举徙解。解兄子断杨掾头。由此杨氏与郭氏为仇。
解入关,关中贤豪知与不知,闻其声,争交驩解。解为人短小,不喝酒,出何尝有骑。已又杀杨季主。杨季主家上书,人又杀之阙下。上闻,乃下吏捕解。解亡,置其母家室夏阳,身至临晋。临晋籍少公素不知解,解冒,因求出关。籍少公已出解,解转入太原,所过辄告仆人家。吏逐之,迹至籍少公。少公他杀,口绝。久之,乃得解。穷治所犯,为解所杀,皆在赦前。轵有儒生侍使者坐,客誉郭解,生曰:“郭解专以奸犯公法,何谓贤!”解客闻,杀此生,断其舌。吏以此责解,解实不知杀者。杀者亦竟绝,莫知为谁。吏奏解无罪。御史大夫公孙弘议曰:“解布衣为任侠行权,以睚眦杀人,解虽弗知,此罪甚於解杀之。当大逆无道。”遂族郭解翁伯。
太史公曰:吾视郭解,状貌不及中人,言语不敷采者。然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觉得名。谚曰:“人貌荣名,岂有既乎!”於戏,惜哉!
今拘学或抱天涯之义,久孤於世,岂若卑论侪俗,与世沈浮而取荣名哉!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罢了也。故士穷窘而得委命,此难道人之所谓贤豪间者邪?诚使乡曲之侠,予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於当世,分歧日而论矣。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
楚田仲以侠闻,喜剑,父事朱家,自发得行弗及。田仲已死,而雒阳有剧孟。周人以商贾为资,而剧孟以任侠显诸侯。吴楚反时,条侯为太尉,乘传车将至河南,得剧孟,喜曰:“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无能为已矣。”天下骚动,宰相得之若得一敌国云。剧孟行大类朱家,而好博,多少年之戏。然剧孟母死,自远方送丧盖千乘。及剧孟死,家无馀十金之财。而符离人王孟亦以侠称江淮之间。
雒阳人有相仇者,邑中贤豪居间者以十数,终不听。客乃见郭解。解夜见仇家,仇家曲听解。解乃谓仇家曰:“吾闻雒阳诸公在其间,多不听者。今子幸而听解,解柰何乃从他县夺人邑中贤大夫权乎!”乃夜去,不令人知,曰:“且无用,待我去,令雒阳豪居其间,乃听之。”
韩子曰:“儒以文乱法,而侠以武犯禁。”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於世云。至如以术取宰相卿大夫,辅翼其世主,功名俱著於春秋,固无可言者。及若季次、原宪,闾巷人也,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当世亦笑之。故季次、原宪毕生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死罢了四百馀年,而弟子志之不倦。今游侠,其行虽不轨於公理,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阸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
鄙人有言曰:“何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跖、蹻暴戾,其徒诵义无穷。由此观之,“窃钩者诛,窃国者侯,侯之门仁义存”,非虚言也。
鲁朱家者,与高祖同时。鲁人皆以孔教,而朱家用侠闻。所藏活豪士以百数,其馀庸人不成胜言。然终不伐其能,歆其德,诸所尝施,唯恐见之。振人不赡,先从贫贱始。家无馀财,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过軥牛。专趋人之急,甚己之私。既阴脱季布将军之阸,及布高贵,毕生不见也。自关以东,莫不延颈愿交焉。
解执恭敬,不敢乘车入其县廷。之旁郡国,为人要求事,事可出,出之;不成者,各厌其意,然后乃敢尝酒食。诸公以故严峻之,争为用。邑中少年及旁近县贤豪,半夜过门常十馀车,请得解客舍养之。
是时济南瞷氏、陈周庸亦以豪闻,景帝闻之,使使尽诛此属。其后代诸白、梁韩无辟、阳翟薛兄、陕韩孺纷繁复出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