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罪婢

新安侯高蟠的富春园中，树木新枝招摇。林荫下，案席锦屏摆设，来宾们围坐其间，聚精会神地聆听玄谈。

他病成这般，桓府的人九成九已经感觉有望，寻我来不过是死马当活马医。我只消做得不着陈迹一些，待他断气，便可出去。前面如何，再做筹算。

袁氏得了皇子，自是如日中天。先帝病势以后，袁氏兄弟以托孤重臣之名把持朝政，盛极一时。

阿桐瘪着嘴走开。

之前，我们乡中出过一桩命案。有个卧病的乡绅，被谋财的儿子杀死在家中。我听大人们说，那儿子是趁乡绅熟睡，用褥子将他捂死，家人开初还觉得是他咳嗽时被痰闷死，厥后那儿子与人喝酒，烂醉时说漏了嘴，此事才本相明白。

我看了一会，觉得他睡着了，正筹算走开，俄然，他展开眼。

与方才宴上阿谁喜怒不形于色的玄谈少年判如两人。

没有人晓得，族叔为了让我顺利嫁给袁家的儿子，将我的生辰改大了三个月。桓府买我，实在寻错了人。

主公抱着死马作活马医的心机，让人按方士所言去办。但八字相合的人实在难找，且时疫当中，传闻来奉养病人，更是大家避之不及。最后，我毫无牵挂地，从一个新入罪的阶下囚，成了这王谢大户里的奴婢。

接待高朋的处所则更是高雅，阁楼奇巧，花树环绕。奉侍的婢女足有十几人，个个仙颜可儿，身着绫罗，或捧香或奉食，风景独好。

正在说话的人是一个少年，手中拈着一支半开的菡萏，凤目玉面，俊美出尘。

双眸浸润阳光的一瞬，潋滟生辉。

当今时风浮糜，世人爱俊美少年。

而天子的生母沈太后出身寒微，入宫时不过是个美人，却连得一子一女，获封朱紫。沈朱紫害怕袁后势大，为求自保，以身材衰弱不敷抚养皇嗣为由，将儿子送给了袁后。

他说：“你若想走，我可帮你……”但话说一半，他狠恶地咳了起来。

“贤侄女有所不知，那袁公但是当今太后的弟弟，今上的娘舅。”叔母拉着我的手，亲热地奉告我，“你叔父与袁公一贯交好，只可惜你姊妹们都定了亲，袁公也只要一个儿子未婚配，你二人年纪相称，倒是恰好，待得丧期畴昔，便可结婚。至于嫁奁之事，你祖父归天前曾言明田产都在你名下，自是随你傍身，你叔父另给你购置嫁奁。”

这是本月以来，雒阳城中阵容最大的雅集，半数的王谢世家都在聘请之列。

我：“……”

当然，祖父是个别面的士绅，学问赅博，据他说，他年青时曾察举退隐，但不喜宦海喜气，半途拜别，浪荡天下数十年，直到收养我以后才回籍安居下来。

“嘘！”旁人不满地瞪过来，两人从速噤声。

我转头，却见那少年展开了眼睛，正看着我。

爷爷个狗刨的云游方士，有朝一日被我遇见，定教他悔投人间。

我应当服膺祖父的话，誓死不从，自挂明志。

祖父说那是传家之宝，从不奉告别人，也不让我说出去，但他并不由止我看。那书风趣得紧，从小到大，我没事就爱从藏室里取两卷出来，坐在祖父那舒畅的榻上，津津有味地看上半日。内里天文地理无所不包，乃至另有几册专教人作奸不法，统统叙说，皆教人大开眼界。

真是让民气旷神怡。

“俗气。”

娇生惯养的入罪家眷，不乏面庞姣好的，又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十足配去做粗活实在华侈，不如先售卖一轮充分国库，无人想要的再配去干活。这年初，想充点朱门做派的人家，总要讲点风格，家中随便一个煮茶的婢女也能吟诗念赋，这才显得秘闻深厚，面上有光。或者，买去□□两年做个家伎，接待来宾时陪在席间，既有情味又有谈资，还可美其名曰仗义脱手救风尘，的确再好不过。

我笑笑，恰好，我也这么感觉。

“就是。两年前，那个传闻过何珪？桓公子五岁时可就已经成名。”

这般情势之下，我等贴身主子常常皆须得谨防死守，劳力劳心。公子能在内里少留一刻，我便能少操心一刻，的确两相欢乐。

除了那套诡异的奇书，别的书也一应俱全，摆满了几间配房。在我影象里，祖父每日所做的，就是先到地里看看佃农们耕耘，然后返来用饭看书。

我踏入桓府以后，仆人也未曾拜见，就被管事领到一处门扉紧闭的院子里。

“啧啧，我看这桓公子好似庄子所云鹓雏，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

“我母亲说，你祖父定是中了妖邪。”我家的耕户的儿子阿桐在暗里里偷偷跟我说。

“那是当然，要不如何说他是神仙之姿，风骨绝佳……”

“哦，果然非俗世之人……”

在雒阳，凡有人提及“桓公子”，那必然指的是尚书桓肃府上的三公子，别无分号。

这般费事，实在不过图个噱头。

四周的人像遁藏瘟神普通，在我走出来以后，就把们关上。

朱紫们起早而来，在席间坐了半晌，自是困乏劳累，须得走动。

我感觉桓肃是个抠门的蠢货，连谁是他儿子的仇人都分不清。不过对于留在公子身边这件事，我并无不满。

我朝她们笑笑，独自走到门前，轻咳一声，敲了敲，道：“公子。”

另一人道：“桓公子这般人物要甚塵尾，俗气。”

高蟠不愧是京中新贵，平常小食都比别家做得的好吃。合法我还想再顺走一把葡桃干，青玄的声音忽而传来：“霓生！”

祖父对我很好，他的统统东西，我都能看能动，我问他任何事，他也会耐烦地给我解答。跟他住在一起的日子，我一向无忧无虑。

“不必。”公子伸个懒腰，“不过如此。”

我叫云霓生，十七岁，淮南人。

“何珪怎比得上桓公子？”

公子叫桓皙，字元初，上个月刚满十八。

“那倒不会。我传闻桓公子出门做客，从不爱随便用食。”

去他的挡灾替死。

就在我也感觉本身不会有好人家想要的时候，没多久，桓府的人到了尚方，买下了我。

别人说甚么我都无所谓。

“我说，桓公子怎不像别人那样也握个塵尾？”站在我前面的一人小声道。

袁氏原是河北豪强，高祖建国之时，袁氏尽力帮手，为高祖倚重。先帝做太子时，袁氏以才貌选入宫闱，颇得先帝爱好，即位后立为皇后。可惜袁后虽得宠眷，但多年一无所出，渐用芥蒂。

公子不过十八岁，跟统统的少年人一样喜好甘旨的吃食。不过，或许是之前病中的影象太卑劣，他有洁癖。

我听着，也赞成地点头，趁便又将几颗蜜饯揣到了袖子里。

玄谈数番，名流新贵各显风骚。乐声奏起，家伎缓歌，来宾们持续喝酒宴乐，到园中赏景，把盏言欢。

祖父对我最大的遗憾，就是我生为女子。他常常教我切不成像乡中女子那样早早出嫁生子，将大半生光阴困在家务琐事当中。他的假想是让我长大以后招婿上门，将来把田宅留给我，清闲安闲。

当然，还要加上他的母亲，天子的亲姐姐荥阳大长公主。

我转头，只见他仓促走来，朝我招一动手：“快跟我来，公子正寻你！”

没有动静。

翻开门，只见黑黝黝的，榻上躺着一个少年。我走近前看，愣了愣。只见他有一张非常精美姣美的脸，却已经病得形销骨立，仿佛一不留意就会断气。

事情非常顺利，没多久，公子的病开端好转，两个月后，病愈无碍。

“传闻是他幼年体弱，曾得神仙谶言，不成晚婚。”

雒阳的尚方，专司罪囚措置。

不过这些美婢都被无情地挡在了门外，满脸娇羞难过之色，看到我来，暴露打量的目光。

高蟠家的香糕京中驰名，传闻乃是独门秘方，不但工序庞大，用料也非常金贵。为了让糕面的光彩更加莹白，把上好的南珠刮碾出粉，不要钱似的往内里撒。

对于云氏的过往，祖父讳莫如深。不过在他的藏室里，有一套秘藏，传闻是我的先祖们的条记清算而成，虽无书名，却洋洋洒洒足稀有百卷之多。

*****

“不愧是桓公子，言语寥寥，意蕴通达！”

“你可杀了我……”他淡淡道，声音沙哑。

唇角的弧线，给傲气的眉眼增加了几分暖和，凤目般的双眸，如浸润的墨玉。

我瞪他一眼：“你再这么说我就奉告我祖父。”

衡量很久，我挑选了后者。

少年言辞简练，无富丽的辞藻，却短而精美。待得语毕，四周立即响起一阵赞叹之声，连僮仆们也叽叽喳喳角楼奖饰。

公子看着，半晌，暴露懒洋洋的笑。

我的确能够杀了他。

高蟠本是胶东富商，其妹选入宫中，颇得宠眷，一口气连生两个皇子。天子欢畅之下，将她封了朱紫，连带高蟠也封了侯。高蟠风景进京，大力交友贵胄名流，公子这般人物，自是重中之重。为了能请得动公子，费了很多周章。

三月，上巳以后，风和日丽。

我脱了履，谨慎地走畴昔，脚踩在席子上，无声无息。

至于那挡灾替死……

那日，我在屋子里盯着他，呆坐了好久。

常日在家中，公子凡见榻上有尘不坐，衣裳有渍不穿。他的院子屋舍，不管甚么时候都是府中清算得最洁净的，室中哪怕是墙角榻下，也不会有一丝蛛网。而出门做客的时候，则更是讲究。不管大小聚宴，来宾们要应酬谈天，不免人来人往唾沫横飞。即使案上摆的是山珍海味，公子也是嫌弃的。以是每回出门，我这个贴身侍婢少不得要别的给他暗里递些吃的，以防他饿坏了。

不远处，香炉里仍有袅袅的轻烟，案上放着那支半开的菡萏。公子半卧在绣榻上，头枕着一只手臂，双目阖起。

“去了那边？”他冷冷道。

有了议婚之事，我就算只是侄女，连坐之时，犯人的名册上也有了我的名字。一朝六合变色，我沦为官府的奴婢。

就在束手无策之时，一个云游方士来到桓府，向主公献策，说公子命有大劫，现在乃是到了关隘。若能寻一命理呼应之人辅弼摆布，当可化险为夷。

以是，我害羞带怯、扭扭捏捏地承诺了。

“返来了。”我说。

“岂似何珪，传闻他十岁就订婚了，家中纳了好些姬妾。”

在颍川冰冷恶臭的监狱里待了一个月以后，我们这些没冻死的女孩被提出来，关到囚车里押走。

在我五岁的时候，淮南大疫，我的父母在灾害中归天，是祖父将我带大。

我看着公子将我带来的香糕吃完，端上茶：“公子还想吃么？我再去取些来。”

*****

阁房虽是如厕之地，却做得如同内室。名香盈室，鲛纱层层，锦褥软榻应有尽有。

至于我，实在并非生来就是奴婢。

那是初春之时，刚下过雪。疫病横行，雒阳到处暮气沉沉。

袁太后不是天子的生母。

旁人听的声音，看过来。

与同日卖出的其他官婢分歧，我之以是会沦落至此，纯属暗沟翻船，流年倒霉。

“返来了？”他看看我，声音毫无入眠的含糊。

我忙奉迎道：“我看公子方才未曾用食，去了一趟庖厨。”说着，从腰间的小包里取出一只手帕包来，翻开，内里是几块模样粉糯的香糕。

少年仍然咳着，浑身颤栗着，几丝乱发被汗水贴在额头上。好一会，他才停下，抬起眼睛。他的皮肤惨白得几近透明，仿佛阳光下精雕细琢的玉片，脆弱而温润。

“做梦，桓公子乃是着名的狷介，普通宴席向来不去。传闻此次君侯能把他请来，还是动了宫中的面子……”

“就是，俗气。”

这这宴上的来宾，大半都是来看他的。

所谓的辅弼，说白了就是找人挡灾替死。

谯郡桓氏，在前朝就是一方豪强大族。本朝的高祖时，公子的祖父官至司空；而公子的父亲，也就是我的主公桓肃，秉承爵位高阳郡公，食邑八千五百户。

“桓公子来往之人都是一等一的名流，传闻他常日也洁身自好，不近女色，连订婚也未曾。”

五岁的时候，公子已是申明远播，连天子也对他偏疼有加，奖饰他“质若白玉，声如清泉”，并经常将他召入皇宫，让他在殿中朗读名篇。

祖父归天，膝下无子。在颍川做太守的族叔云宏亲身过来奔丧，说要将我收养，并给我说了一门婚事。

想起这些事，真是满腹深恨。

我将屋外头那些战战兢兢的仆人叫来，让他们去抓药。至于药方的来源，我懒得解释，只说是我做梦的时候，一个浑身闪着金光的老叟给我的。桓府的人将信将疑，但走投无路，只得试上一试。

世人说着，都暴露钦慕之色。

我犹疑半晌，问：“你如何帮我？”

无法公子嫌他粗鄙，一向无所回应。

他们嘉奖我今后留在了桓府里当公子的贴身侍婢，持续给他挡灾替死。

我并不喜好服侍人，如果桓府迟点来买我，我大抵就能找到机遇从尚方逃脱。

那年，雒阳时疫，公子不幸罹患，危在朝夕。

被人发明，就不好再拿了，我只得悻悻罢手。

公子出身王谢，三岁识字，五岁能文，且生得肌肤胜雪，端倪如画。

但我也能够救他。

我愤怒至极，抄起一张小案在门上窗上砸，无法它们都坚毅得很，全然纹丝不动。

高蟠的园子修得气度，连换衣之所也雕梁画栋，如同宫苑。

无所谓。

云氏传闻在好久前是个颇了不起的大族，厥后战乱式微，到我祖父云重的手上时，只剩下百来亩地步。颠末祖父尽力积累，将田土扩至三十余顷，重新过上了殷实的日子。

他二人大悦，当即令家报酬我赶制新衣，筹办金饰嫁奁……

不过，我有些例外。

我站在一群衣装鲜丽的侍宴僮仆身后，顺手从中间的案上拿起两颗葡萄。

对方花样甚大，是骠骑将军袁恢的五公子，

四周温馨得很，我关好门，放轻脚步。

不过，如许的好日子，到我十四岁的时候，走到了起点。

这是在决定救他的时候就想好的，桓府既是家财万贯的王谢，天然好处很多。归正我已经无家可归，待着桓府吃好的穿好的，也不是甚么糟糕的事。

三年前，雒阳的尚方卖官婢，桓氏的人挑中了我，将我买下，给公子做贴身侍婢。

高蟠老贼，公然会享用。我心想。传闻他敛财手腕花腔百出，花起钱来倒也毫不鄙吝。

*****

“嗯？如何？桓公子还未曾订婚？”

两个月今后，天子终究以谋反的罪名，扳倒了袁太后的母家袁氏。

我实在非常了解他的痛苦，因为他的病，我也得过，一模一样。杀死我父母的那场时疫甚为凶悍，我也染了病。当时，仆人已经逃光，我孤零零地被丢在家中等死。若非祖父及时来到，我的年纪便必定停在了五岁。当年祖父给我治病的汤药，又苦又臭，多年还是恶梦。但也是以，我为了今后抱病再也不碰，仍牢服膺得它的方剂。

不过我也是个怀春少女，做梦盼夫君，高门大户的快意郎君，那个不垂涎三尺。既然他们不与我抢祖父的田产，那么白白奉上门来的功德，决然没有不要的事理。

我明白过来，怪不得他们畴前露面甚少，现在却巴巴地来示好，本来是打着这般主张。这个族叔连袁氏都凑趣到了，煞是官运亨通。

我整了整衣冠，在美婢们傲视的目光中，排闼入内。

“也是，看那姿势，啧啧……桓公子如果经常来就好了。”

阳光普照，风已经不再酷寒，朱紫们再也不必惊骇风寒，迫不及待地穿上标致的广袖绢衣，华服美饰，教人目不暇接。

窗半开着，阳光斜斜地透过树荫，洒在他俊美的面庞上，泛着白玉般光亮的光彩，安静而赏心好看。

他议论的是老庄，声音不疾不徐，澈若清泉。周遭的上百听众皆摒心静气，无一人出声，仿佛唯恐杂音打搅了耳朵。

我一不会吟诗作赋，二不会操琴绣花，连烧茶也一塌胡涂。我曾听尚方的人不无怜悯地群情，说我大抵味被卖到伎家，如果伎家也看不上，那就只能待在尚方里劳作至死。

当然，我对此甘之若饴。

待我砸累了停下来，只听一个声音衰弱的声音道：“没用的……”

“先前何珪所言，我觉得已是绝好，不料桓公子更胜一筹。”

我也不晓得此番公子为何要来。今晨，他俄然叮咛备车，独自来了高蟠府上。高蟠的确喜出望外，红光满面的脸笑得找不到眼镜。而我只能猜想，公子是因为昨日在国子学上学时，听堂弟桓瓖说了高蟠家的香糕如何如何甘旨，动了馋念。

桓府高低皆大欢乐，传闻桓肃给那方士送去了黄金百两觉得酬谢；而我的功绩，自是归到了梦中阿谁浑身发光的神仙头上。

我晓得村夫并不太喜好他，却非常畏敬他。他脾气古怪，乡里哪怕是最有人望的士绅来借书，他也不借；但他又很有本领，能预知干旱雨水天灾天灾，比半仙算得还准。

不料天子哑忍多年以后，翻脸无情，软禁袁太后，并以谋逆之罪，将袁氏兄弟诛三族，老友故旧也在连累之列，男人十六以上诛杀，十六以下及女眷家人没籍入奴。

“我说……你们看桓公子面前的食盘，怎一口未动？如果分歧胃口，仆人又要责备……”

因为如许，他就不会在那些宴席上留得非常久。公子就像一朵刚淌出蜜的鲜花，走到那里都会惹来狂蜂浪蝶觊觎的目光。他每次出门，桓府面前的大街上必然站满了想一睹他风采的男男女女，另有不要脸的往他车上扔果子扔花，诡计引发他的重视。

不过碰到公子以后，我窜改了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