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茶棚
公子点头:“既是流民,定然艰苦,能帮上些也好,何必计算是不是说了谎。”
公子道:“蝗灾安稳以后。”
那双眸烁烁含光,深深的,仿佛能摄民气神。
如公子所言,路边有一处茶棚。
我说:“不止。其一,那三兄弟自进茶棚起,一向在行乞,杜之洋却未曾来摈除,可他们来缠公子,杜之洋便来了。”
“你叹甚气?”俄然,公子问道。
茶棚仆人忙拿着笤帚走出来,凶神恶煞喝道:“都出去!谁教你们出去!出去出去!”
“朝廷?”公子道,“朝廷自是晓得,不过不会现在脱手。”
“这位郎君!”杜之洋拦住我,低声道,“敢问郎君,你家公子是哪家高门?”
看着公子放下杯子,我问:“如何?”
他谛视着我,神采仍然当真,微微一笑:“善。”
被林勋拿来以后,茶棚仆人声泪俱下,说他们也是没法。他叫杜之洋,是三兄弟的母舅,家人接踵死去以后,只剩下他们舅甥三人相依为命。杜之洋本来在荆州时,也做过茶棚买卖,技术甚好,现在到了豫州,他见日日乞食也不是体例,便想侧重拾旧行当。但他身无分文,只得去假贷。无法他们是流民,钱甚是难借,好不轻易借到,利钱也奇高。杜之洋起早摸黑,茶棚买卖也不错,但还是捉襟见肘,难以还清。眼看着要走投无路,舅甥四人便只好想出了这行乞盗窃之策。
我哂然,道:“公子怎想起这话?”
“不幸不得,你如果给了,不久就要来一群……”话才说着,却见那三个小童朝这边走了来,赶紧噤声。
那三个孩子衣衫褴褛,身形肥胖,脸上也脏兮兮的,嘴里说着“公台大恩大德”,又去了别处。
公子看着我,少顷,浮起一抹嘲笑。
“年前,荆州刺史崔勉告老回籍,是我母亲着力,让邢绍当上了荆州刺史。”公子道,“就在仲秋之时,邢绍送了五百金来,说是给我母亲的节礼。”
我说:“便要桂香。”
“不过行乞,何来滋扰。”公子说罢,让那些小童上前。
我点头:“不知,我与公子普通,也不过道听途说提起过罢了。”
公子看着我,没有胶葛下去,却问:“霓生,你方才安知他们是一伙?”
“仆人家,无妨,不必摈除。”公子忽而道。
于宝涨红了脸,不说话,将头扭向一边。
“我竟未曾发觉。”他有些烦恼之色。
小童们看着他,踌躇不已。
店东人暴露惊奇之色,三个小童也看着他,目光猜疑不定。
杜之洋冲动道:“公子乃我家仇人,定要每日为他祷告福寿,怎可不着名氏?”
我说:“其二,便是那三兄弟总成心偶然看杜之洋,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公子要与那兄弟三人说话之时,要给他们吃食之时,另有给钱之时,他们皆是如此。何故?便是他们须得杜之洋应许,方可往下行事。”
桓府的人马足有二三十,很有些鲜衣怒马之气,不管在那边都非常显眼。此地行人不断,自世人到河边安息之时,便已经引得很多来往的行人或本地农夫立足张望。
公子没理睬,却从林勋手中拿过钱囊和玉佩,看了看,少顷,将钱囊递给杜之洋。
我听了一会他们说话,回想起方才之事,不由问公子:“公子不怕那杜之洋说的大话?”
林勋见他如此说,也只好远远跟着。
于宝愣住,瞪着我,说不出话。
公子平静自如:“无妨。”说罢,持续朝四周打量。
小童们吃了一惊,忙后退开去。
“可你确比我晓得的多。”公子当真道,“霓生,我要费上好一番力量,才可及你。”
林勋就在内里,要拿住人并不难。
青玄听着,猎奇道:“说到这个刘阖,我传闻他也自主为天子。”
我心中大慰。
“村夫无甚讲究,公子若觉不喜,还是归去再做。”我说。
他边幅气度皆出众,不管在那边,总能吸引一大片目光。现在亦然。他才在案前坐下不久,驿馆就变得热烈起来。一些来兜售果物特产的村夫女子,笑嘻嘻地站在不远处,也不做买卖,只扎堆聊着天,将目光几次瞅向公子。
我问他:“公子在想甚么?”
“他算得甚天子。”林勋道:“前朝惠天子退位,将天下禅让高祖,按理说,高祖才是端庄天子。只不过刘阖很有些勾惹民气的本领,说惠天子乃是为高祖所迫,正统仍在刘氏,也确有很多前朝旧臣去楚地投奔于他……”
我跑出门口,朝他喊了一声,林勋和两个侍卫马上将那三个小童拦住了。
我一怔,看去,只见是两小我在闲谈,听口音,当是本地人。
于宝点头。
当然,被看得最多的仍然是公子。
公子到底心肠良善,就算明知能够被骗,也还是会忍不住脱手帮忙别人。当然,他不缺钱,但很多贵胄名流也不缺钱,平日里行事却计算刻薄。单是这一点,公子就能将很多人比下去。这是他的好处,也是他的弊端。我不由又忧心起来,他这般纯良之人,又老是想做一番大事,只怕今后一旦没有了桓府的庇护,他会被人算计得栽下跟头。
“这些钱,这钱本是我给于宝兄弟的,尔等仍收下,想来充足还债。”公子道,“至于这玉佩,乃是我家传之物,不成予人。”
“公孙晤胜了。”林勋说着,笑了笑:“不过刘阖比公孙晤活得久。公孙晤虽胜,却也元气大伤,不久以后即被高祖所灭。而刘阖从豫州败退以后,去了荆州,又退去了楚地,仰仗南边天险和瘴气自保多年,直到十余年前才被先帝所灭。”
我觉得公子大抵看一眼就会走开,但他盯着,皱了皱眉,少顷,坐了下去。
“哦?有这等事?”另一人道。
“先前你说那死了二十多万人的大战,谁胜了?”马车外,青玄骑着马,和林勋持续闲谈。
他虽未曾带侍从, 但服饰边幅皆是不凡,茶棚仆人看到他, 忙迎出来,殷勤地号召:“这位公子, 想用些甚?小店茶炊饭食皆一应俱全。”
“陈胜吴广起事之时说,贵爵将相宁有种乎。”
我说:“知恩图报,自是该当。”
公子神采沉下。
公子兴趣勃勃, 执意要去喝茶。且林勋等人要去保护, 他也不让。
“舍粥市恩,还能是甚么人。”公子道,“如前朝五斗米道,亦藉灾荒而起,聚众反叛,成囊括之势。”
这答案非常了然,我定然会。
“公子还是想想本身。”我也叹一声,指指他的腰上,“公子的玉佩不见了。”
我说:“可五斗米道者,入门须纳五斗米。而这明光道不然,乃是施米。”
公子没答话,看看他,又看看中间站着发楞的兄弟三人,回身往车马走去。
只见他看着小童,神采平和。看他们吃完,又叮咛店东人再加三盘。
“这当是明光道之力。传闻那道门中筹措了很多粮草,入门者都有粥吃,另有房住。”
公子道:“在想方才那茶棚中的人说的明光道。”
别处的人也是一样摈除,只听邻座道:“想来都是那些荆州流民的孩子,也是不幸。”
公子拿了钱囊, 独自丢下世人, 和我一道往茶棚走去。他之前从将来过如许的处所,进了棚子里,四下里看了看,神采猎奇。
我看着他,一笑:“如此说来,我未曾猜错,那茶棚仆人才是主使。”
事理是不假,不过公子愤世嫉俗起来的时候,老是这般锋利。
我对他摇了点头,对林勋道:“老林,出发以后,可将他们放了。”
我说:“杜之洋虽说本处所言,但荆州口音仍粉饰不住,那三个小童则全然说荆州话,该当不假。”
心底叹口气。乡野之地的人尚且如此,谁说爱好美女人不过是京中士人的癖好。
“殊途同归罢了。”公子淡淡一笑,“明光道宣称真龙救世,意欲何为,自不必想。”
不知是不是这嘉奖来得太俄然,我只觉面上忽而热了一下。
我愣住,好一会也回不过神来。
茶棚仆人道:“有, 不知要哪种香茶, 本店有桂香、槐香、芍药香……”
偶然,我感觉若想放心分开,还是要早早将公子教得夺目些才是,光阴无多,甚有紧急之感;但偶然,我又感觉公子实在不须我教甚么,生在贵胄之家,有些事他可无师自通。
公子反问:“以你之见,他们可果然是流民?”
“不过这些日子出门所见有感。”公子停顿半晌,道,“霓生,我在雒阳时,便已晓得这蝗灾,不过不是从朝廷里晓得的。”
公子转头,向小童们问道:“你三人姓甚么?家住那边?父母安在?”
“祖父母安在?”
我说:“哦?那是何时?”
看着他们的身影消逝在内里,公子皱着眉,长叹一声:“民生多艰。”
于宝猜疑地瞥我一眼:“甚主使,我家中就三兄弟,主使就是我。”
我安抚道:“公子放心好了,便是真的天下大乱,以公子之能,必无可虑。”
他并非信口胡言。实在我晓得,凡是灾荒,朝廷并非束手旁观,只是每有施助,老是先肥了一群官吏贵胄。这乃是朝中大家心照不宣的端方,只是没人会像公子如许感觉不当罢了。
“崔勉出身贫寒,就算为官以后也无多财产,五百金从何而来。他送礼之时,恰是蝗灾帮凶之时,朝廷除开仓施助,还拨了万金筹粮。让蝗灾还是残虐,流民四散。我在来路上,问过好些流民,荆州各地都有,皆言未曾见过施助之物。”
我看着他:“公子觉得,明光道是些甚么人?”
我看着公子,笑了笑。
公子有些惊奇。
我问他:“可有本地香茶?”
茶棚仆人忙道:“这位公子,他们都是些乞儿,小人怕他们滋扰了公子吃茶……”
我说:“如此,朝廷不知么?”
茶棚仆人唯唯应下, 引我和公子落了座, 自去繁忙。
“猜也须根据。”公子道,“只是凭那杜之洋的口音?”
公子缓缓点头,没有说话。
“哦?”
公子将面前的豆糕推了推,他们眼睛一亮,马上过来,拿起豆糕就吃。
乡间的用物皆是粗陋,案台不过是粗木所制,漆也未曾上过,面上被蹭得一层油腻的光;而席子也是用了好久,多有残破,垫布上有些来源不明的污渍。
我看着公子,不知他意欲何为。
公子想了想:“有理。其二呢?”
“为何盗窃?”他问。
这时,茶棚仆人又呈上两盘豆糕。公子提箸夹起一块,尝了尝,问我:“这也是本地特产?”
“我经常想,朝堂上那些人每天说着天下百姓,可他们所说的百姓,只怕不过是高墙大院中的那些人。”他缓缓道,“天下大乱,乃是天下人撬动。百姓不安,自是跟从号令者造反。到了当时,甚么世家公卿亦不过粪土,我等便是陈胜吴广之属仇恨之人。”
我说:“公子这般看得起我,便不准费大力量。公子想学甚么,我可教公子,公子只须每日交一幅字。”
公子点头。
“上月也死了。”
我看着公子,只见他一脸淡然,只拿起案上方才呈上的茶,往上面悄悄吹气。
公子看上去比四周人都有钱,三个小童目光一亮,马上走了过来。
公子走到他们面前的时候,他们瞪着眼,气喘吁吁。
“从荆州刺史邢绍处。”
公子伸手虚扶,道,“不必多礼,去吧。”
少顷,他问:“你们常日便乞讨为生?”
老林亦惊奇,问:“为何?”
“你不知么?本来只是在荆州,现在连豫西也有了。”
“所谓桂香,便是加了桂花?”他问我。
想到这些,我俄然感觉有些沉重。
我想说,公子及我做甚?
我感受四周的喧闹声俄然温馨了些,瞅去,只见不管男女,都看着公子,各种目光都落在他的神采。
我点头,道:“如此,便休怪我等不客气。”
小童们面面相觑,一个年纪大些的壮起胆来,用浓厚的荆州口音道:“我等都姓于,我叫于宝,二弟于侨,三弟于植,南郡人,父母都死了。”
我笑了笑:“这不敷为奇,当局者常迷于处境,常常旁观者才可窥清。”
于宝目光闪了闪,与中间的两人对视半晌,将钱囊接过。接着,三人齐刷刷向公子跪下,嘴里一边说着“恩公福如东海波寿如南山石”一边要行三叩九拜大礼。
三人一声不吭,于宝绷着脸,别的两个年纪小的则紧紧闭起眼睛。
我看着他,心中忽而有些柔嫩。
我也吃一口,停顿半晌,正要说话,忽而闻得邻座道:“你传闻未曾,荆州那边的蝗灾,又减轻了些。”
“公子是感觉亏欠了那些流民么?”我问。
正在此时,俄然,门口一阵吵嚷。
我听着,未几,看向公子。
我问:“你三人,背后主使是谁?”
虽不大, 但因为邻近乡邑, 行人浩繁,买卖甚好。
我回神,道:“我未曾感喟。”
如我所料,那茶棚仆人与这三个兄弟是一伙。
他们虽看着肥胖,却很有些江湖本领,躲人时像泥鳅普通工致。不过到底是孩童,且桓府的侍卫也不是好对于的,未过量时,就被抓了起来。
杜之洋怔住,望着公子,半晌,伸手接过,喃喃道:“公子,这……”
“霓生,”过了会,公子又道,“这些日子,我总想起史记中的一句话。”
大抵觉得我要动粗,公子皱眉,低声道:“霓生,不必……”
公子问:“怎来了豫州?”
“祖父母带来的。”他说。
“我等怎未听闻?昨日我家妇人还说,她去汝南看望舅母,路上的流民少了。”
我:“……”
“走开走开!”只见是一处案席上的旅人正摈除三个来乞讨的小童,不耐烦地挥动手,“我等无钱无食,快走开!”
杜之洋喜出望外,忙叩首道:“小人不敢苛求!公子大恩大德,小人铭记于心!小人阖家就算此生无觉得报,来世也要做牛做马为公子奔走!”
他将钱囊拿出来,交给他:“拿去吧。”
“哦?”
听得这话,三人的眼神动了动。
“甚好。”公子道。
我笑了笑,道:“我家公子最烦怪力乱神,你若戴德,今后便好好度日,莫再去做那些歪门正道之事。”
“便去喝个茶, 有甚可保护。”公子道, “那茶棚不大, 尔等跟在中间反而招摇,有霓生跟着便可。”
“如此,也算情有可原。”公子道,“至于失实与否,我自会派人查问。”
我哂然,道:“公子莫忘了,我虽非士人,但我也读过书。”
“我?”公子淡笑,“霓生,我等自夸读书人,天潢贵胄,然真正出了来,连你的一半见地都没有。”
公子低头,悄悄抿了一口。
钱囊和玉佩已经被搜了出来,林勋拿在手里,向公子问道:“公子,如何措置?”
我讶然。
我不会一向留在公子身边,特别是现在拿到了地契,我只要再挣些金子,便可找体例赎身,分开桓府。如果某一天,我在乡间听到公子落魄的动静,会不会难过?
“公子是善人,小人这就去取来。”店东人满面堆笑,今后厨而去。
可看到他端庄的模样,又忍不住想打趣。
“你……你这毒竖!”于宝骂道,“你不得好死!”
但他没有。
我哂然。
公子听了杜之洋的话,沉吟。
杜之洋面色涨红,只得唯唯应下。
“甚话?”
我看他一眼:“你探听做甚?”
我说:“我猜的。”
公子看一看腰间,愣住。
公子看着那几个孩童,面无神采。
小童们起家,又鞠躬再谢,向内里跑去。走到门前时,于宝忽而转头来看了看。
“那在那边晓得?”我问。
此言出来,三人面色大变。
“啧啧,这么好……”
只见他正吃着豆糕,不紧不慢,不知是用心咀嚼还是想这事。
“他们不过是小童,拿了也无用。”我说,“走之前,莫忘了将那茶棚仆人捉起来送官,再将茶棚烧了。”
我觉得公子会像平常一样,立即看破我的伎俩,“嘁”一声不睬我。
车马重新走起之时,已是午后。
公子眉间一动。
“你叹了。”
公子道:“许是他正忙,得空理睬。”
杜之洋也不算胡涂,晓得要在本地安身,村夫定然不能惹,以是兄弟三人一贯只盯着过路的外村夫行窃。不过公子固然也合适这端方,但他一看就不是凡人,杜之洋唯恐惹费事,实在并不想动手。他用笤帚摈除兄弟三人,就是在打暗号。不料公子竟禁止了他,让三个兄弟上前。公子脱手豪阔,且身上的服饰华贵,兄弟三人一时起了贪念,没有忍住。他们原想着公子如许毫无防备的人,定然会后知后觉,待得发明,他们早已跑远躲了起来,也许也会像先前偷过的人那样不了了之。没想到,公子这么快就反应过来,另有部下,一下将他们逮住。
他靠在隐枕上,却没有像常日那样过不久就闭目养神。他望着窗外,神采无波无澜,眉间却有几分寂然。
杜之洋点头如捣蒜,忙道:“小人若敢有半句谎话,天打雷劈!”
我说:“他不忙,我好几次看他从后厨中探头出来。且那茶棚不大,断不会不知情。”
我说:“恰是。”
“此番出来的路上,我听人提过两三次。”公子道:“霓生,你可晓得他们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