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2章 赵全

郭勋与赵全双双出了乾清宫，但见宫墙夹道间残雪未消，几枝红梅斜出飞檐，倒似朱砂洒在素绢上。

话音未落，忽见个穿绛袍的寺人领着四个小青衣寺人劈面走来。赵全忙退后半步，却听那寺人拖着长音道：“郭侯爷安好，太后娘娘叮咛奴婢差人替她白叟家往大高玄殿进香，我还要挑几个聪明的随驾...瞧着您在这里仿佛有公事，不敢叨扰。”

郭勋闻言伏隧道：“圣躬明见万里，只是..."话未竟，却被天子抬手止住。

郭勋将腰间玉带松了松，指着赵经心口道："好个赵全，平日只道你是水晶心肝玻璃人儿，却怎的这般小觑起我来？你呀——"说着用手锤了一下赵全，“真真是九曲回肠里藏着十八道机括，步步都算得忒邃密了。”

郭勋会心，再次拍着肩膀道："既这么着，明儿教管事的领你去南北两镇抚司去挑，凡相中的，尽管划了名册去。”赵全蓦地昂首，眼波微动似春水乍破，复又深深拜下：“卑职...拜谢侯爷恩情。”

赵全垂眸应道：“已与船帮约下潮信，宁波港外三桅红头船候着。”忽见郭勋伸手要拍他肩胛，忙将身子又矮了三分，却觉侯爷虚扶其肘，听得头顶传来浑厚嗓音：“我拨些得力的与你使唤。”

郭勋顺手将腊梅插在赵全襟前，笑道：“那里、那里，他日请您吃酒，”说话间往张公公袖中塞了枚金瓜子，那分量坠得锦缎都起了皱。

“侯爷莫急，”赵全悄悄挣开，掸了掸袖口并不存在的灰尘，“陛下要的是能下棋的棋子，可不是会说话的棋谱。实在卑职甚么都不说，您应当猜出来了...”

说话间转过文华殿，正遇着几个捧香炉的小寺人趋步颠末。赵全看着他们，眼睛直盯盯的看着，不晓得在想些甚么。郭勋看在眼里，轻咳一声道：“前日户部梁尚书送来两瓮绍兴女儿红，说是埋在桂花树下整十载了。赵兄若得闲...”

够机警，很快称呼都换了。

忽见窗外掠过麻雀，叹道：“若我大明海军尚存当年三保寺人的威风，何必这般迂回？早该是兵舰巨舰直捣黄龙的风景。”

郭勋闻言心头一紧，面上仍端着笑，顺手折了枝冻得发脆的腊梅把玩：“可不是么，有些时候，有些事情就是偷着个邪性。说来也奇，方才在殿里闻着你那香粉味，倒叫我想起三年前在京中见过的暹罗贡使..."

郭勋闻谈笑道：“我们天子，心机多着呢，一日我在御前服侍，陛下说‘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瞧瞧，赵全，你飞黄腾达的时候来了。”

赵全将那小瓶子又塞回怀中，笑笑道：“侯爷，您的大恩，我从没健忘，不是您我能有本日？侯爷，您是天子世家，我虽一时得了宠，但是从未想过甚么，说到底，我是您的人.....”

郭勋也不恼，只盯着他襟前腊梅道：“你此人倒似这夏季里的梅，看着清雅，根子却扎在冻土里。方才在御前说甚么血玉菩提，我竟不知你何时探得这般奥妙？老赵，我待你不薄吧？”

郭勋闻言便道：“不说这个了，择定谷旦否？”

此时已行至东华门外，但见护城河上浮冰泛着幽蓝，几个孩童正在对岸放纸鸢。赵全忽地立足，从怀中摸出阿谁小瓶子，嗅了嗅：“侯爷可记得正德十六年八月，锦衣卫共同现在的河南布政使张老爷在天津卫，钦差赈灾的事吗？当时锦衣卫另一拨人也在天津，他们有项任务，就是查从宁波来的一艘日本船，没报备。当时箱底押着的可不是甚么绫罗，尽是些画着所谓古怪符咒的羊皮卷..."

赵全却不答话，只望着河面上一只喜鹊掠过，翅尖点破薄冰，荡开圈圈波纹。很久方叹道：“侯爷可知，那羊皮上画的不是符咒，乃是九州岛诸藩的炮台设防图。细川家管着堺港几十间商号，公开里却用佛郎机人的火炮换了高丽参...我也是到了日本才晓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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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见个卖糖葫芦的老夫推着独轮车颠末，车辕上挂的铜铃叮咚作响。郭勋猛地抓住赵全手腕，力道大得几乎将那小瓶子震落：“这些话怎不早说？你方才如何不在御前说清楚？”

赵全神采稳定，只将那小瓶往空中抛了抛，任其在夏季暖阳里划出道银弧：“侯爷说的是司礼监张永的义子？那小子是个机警鬼，谁不知他是简在帝心的文书寺人张大顺？”

待得面圣，郭勋趋步伏拜，将紧急枢纽细细奏来。朱厚照倚着御榻，指尖在汝窑天青盏沿上悄悄画圈：“这赵全倒是个有造化的，记档上添他一笔。”

“侯爷且看这日影，”赵全忽地指着东边宫墙上一抹淡青苔痕，倒像是西洋画里抹开的彩。“方才陛下问起日本国如此混乱，大明参与后胜算大不大。檐角的铜铃正巧被风吹得乱响，倒似佛堂里念珠相碰的动静。”

话音未落，忽听得“咔嚓”一声脆响，倒是郭勋将腰间玉带扣捏得紧了，那猫睛石在日头下竟泛出赤色。他抬高嗓子道：“我厥后受命提督锦衣卫，办交代时，你不是说他们烧了？想不到竟是你私藏了去！”

却说郭勋别过赵全，并不回府，径往宫阙方向而去。及至乾清宫前，就见几个小黄门在丹墀下候着。

郭勋闻言竟大笑起来，惊得树梢麻雀扑棱棱飞起一片。他拍着赵全肩头道：“好！好个会装痴卖傻的赵全！不愧是读过书，杀过人的。只是...”他忽地收了笑，眼神冷得像护城河里的冰，“你可知方才陛下说要再见你时，你没瞥见屏风后闪过一抹衣角？”

“侯爷体恤。”赵全仍保持着半躬的姿式，“只是东洋人眼窝子浅，见不得乌压压的彪形大汉扎堆，倒像铁桶阵似的，平白教他们陡生戒心。但是人手少了，又恐...”话到此处戛但是止，唯见腰间青玉佩环悄悄相撞。

郭勋忽地立足，望着琉璃瓦上腾跃的日影笑道：“本日这日头倒像是打翻了蜜罐子，甜津津地要往民气里钻。”

待一行人走远，赵全忽地笑道：“侯爷这手笔，倒比在京师赌坊掷骰子还豪阔。”

赵全将玉佩往青缎直裰里掖了掖，垂首应道：“侯爷这话透着禅机，倒叫下官想起当年去南边寒山寺听老衲人讲经，说是‘日头本偶然，照去江山影’。”

赵全忙躬身长揖：“侯爷这般说，倒教卑职惶恐。想我蒲柳之质，怎敢比侯爷金玉之尊？不过蝼蚁偷生，行半步须得观八方风云，略有个差池...”话音未落，见衣袖落了一片枯叶，便抬袖悄悄拂去，“是粉身碎骨的活动。”

朱厚照起家踱至炉前，望着袅袅沉烟道：“赏赵全些东西，就说...就说朕念他办事全面。”言罢轻咳两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