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2章
他背着这委曲在牢里关了半年，九次鞠问，一十六次受刑，熬过一百六十三天，从隆冬到冬至。
县令眉头一竖，一杯半温不凉的茶差点泼他头上，一拍桌子就骂：“费钱送你拜师读书学事理，学的事理都被狗吃了吗！张口就是肮脏话！甚么叫收了房！你瞧瞧人家，不满二十的丫头电影，甫一回籍就敢掏银子买一座五进的宅子！你呢，老迈不小的人了，成日不学无术！至今还跟爹要银子使！”
马车不大，只要一面有座，冯三恪弓着腰爬上车，正要给身后的弥坚让出位置，车门却从外边合上了。
刚提笔写了两行，刘荃跟出去了，端着碗饭絮干脆叨：“不过是个丫头电影，此人是甚么来头，爹为何待她恭恭敬敬？”
牢房一丈见方，这般宽广的报酬是他这个死犯人独占的，整间牢房黑沉沉，唯在北面有一扇小窗，光洒下来，地上照亮方刚正正一小块。
前后五进院子，头一进做外院，中间一个园，再今后是迎客的正堂，第四院是主子起居之处，最后一个院住的满是奴婢。
绕过影壁，行过前院，入目是个不小的园子。几年没住人，也没人打理，杂草丛生，好好一个园乱得不成模样，假山回廊皆瞧不出原貌。
他听到弥坚在外边跟两个保护笑闹：“我可不骑马，今儿说好了让我赶车的……不会不会，我驾车慢一点，决计不会撞了人……哈哈哈，技多不压身嘛，这话但是锦爷说的。”
冯三恪低头瞧了瞧本身，一身破布麻衣，脏污血迹。嘴边的话便说不出来了，闷不吭声点了点头。
这本是悖逆孝道分歧端方的，虞家高低却没人吭声——十箱白花花的银子一字摆开，堵上了他们的嘴。
见儿子神采不解，县令含了一口茶，润了润嗓，接道：“西青镇的虞家你可晓得？”
周遭万亩萧瑟地，养出一家富朱紫。这句儿歌说的便是这虞家。
衙役纡尊降贵地蹲下|身，给他解了脚镣，等了半天，冯三恪仍未动。
刘荃点头，虞家他天然是晓得的。陈塘县七个镇四十五村三千户人家，虞家是最富的，富到甚么程度呢？
“咱回府本是该走后门的，正门是主子才气走的。不过后门那儿有个臭水沟子，还没来得及清洁净，算是破个例，今后你得记着。”
马车慢吞吞地行着，竟比走道还慢一些。车马颠簸中，冯三恪想着，他这辈子头回坐马车，便是在如此地步，一时竟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哭。
刘荃冷静闭上嘴，心说老头子每个月总有这么两天，火气上头了，逮谁骂谁。
他不晓得启事，冯三恪却晓得——仇民气善，不忍他抱屈而死，掏了一百二十两银，买他一条命。
几番挣扎，几番绝望，现在，终究能活着走出这处所。
偌大的“县牢”两字红艳，仿佛刚泼上去的血。
冯三恪呆立半晌，怔怔转头，往高处看。
瞧见儿子这傻样，再想想方才虞锦一个年青丫头却能独当一面的利落样，县令又是一阵唏嘘。当年他和虞五爷确确实在是同过窗的，二十多年畴昔，已经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了。
这几日|他签了好几份契书，本身不认字，文书也懒得把上头写着的字念给他，只要他往上盖指模。临走前含混提了句，说是要他循分些，等着人来领他。
县令道：“那是虞五爷的独女，传闻是打小当儿子养，将来要做虞家家主的。她爹忙着赚大钱，腾不出空，就叫她回县里看看。”
“那咱走吧？”
“嘿，也是本事！”
县令絮干脆叨说了一通，脾气渐消，沉沉叹了口气：“你当爹想？枉我一把年纪了，还得对个丫头电影恭恭敬敬，就差跪下给她磕个头了。”
“起来吧，还得爷背你出去不成？接你的人到了。”
虞家暮年出过秀才，子孙便十足去读书做学问，掏空了家底，都没能打出个水花来。落魄今后，却还死撑着书香家世的脸面，要不是厥后出了个虞五爷，日子过得怕是还不如浅显百姓家。
弥坚一起讲给他听，引着冯三恪到了最后一个院子。刚迈过门槛，撞上一个年青女人正往内行。
“休得胡言！”
县令烦躁地一挥手，绕过他回了书房。判了极刑的犯人能不能放，他一人说了不算，得把陈事函递上去，等着海津府批复。
现在，又十多年畴昔了。
年纪悄悄的少年心机通透，不笑，也不问，仿佛没瞧见似的，笑吟吟道：“冯大哥，咱到府上了，我扶你下车。”
刘荃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没回过味来，直到他爹那封陈事函写完了，这才呆呆问：“那方才那丫头电影又是谁？”
虞五爷是虞家的传奇，亦是全部陈塘县的传奇。
外边行来两个灰衣狱卒，此中一人开了牢门上的铁锁，跟中间的狱卒哂笑：“你说这丧门星竟还是有造化的，临到头了，菜市口的铡刀都推出来了，偏生叫他碰上了朱紫！上头噌噌盖俩印儿，这就把罪案给除了？”
县令舔墨，又写了一行字，头也不抬：“他家祖宗在咱陈塘县一天，我就恰当本身祖宗一样服侍着。”
车壁上有张小木桌，不消时挂在壁上，此时支开了，上头摆着一壶茶，两瓷杯。茶壶摸着另有温，是出门前刚换上的。
他在牢里关了半年，冷不丁脱去脚镣，一时竟连如何走道都不会了，同手同脚地走了两步，在摆布几十狱友的呼喊声、唾骂声中，抬脚跨出了牢房。
不等他爹吱声，刘荃眼睛一眯，作警戒状：“难不成您想把她收了房？都多大年龄了，还贼心不死的，您也不怕扭着腰。”
冯三恪从牢里放出来的那日是个好天。
陈塘地处平原，三面环水，且算是灵山膏壤，之前也富过两代人。厥后从析津府到武清县的驰道修起来，刚好不过陈塘，离此处五十里远。
再瞅瞅各家后代……
陈塘县的人这才晓得，这个当初不起眼的小子闯出了甚么花样。行商发财，转行药商，阿胶买卖一起做到都城，后又垄住东鲁三条盐运道，虞家票号开遍半个大晋朝。
离乡十年，攒下泼天繁华。发财之快，让人连妒忌都来不及升起来，就全转成了羡慕。
等把这尊大佛送走，县令与师爷对视一眼，俱是一脸庞大。
“哎，笙姐姐去哪儿呀？”
至于“都城十几座宅子”“娶了官家蜜斯”这些，反倒成了传奇的装点，远不如摆在虞家的那十箱雪花银晃眼。
刘荃傻愣愣“噢”一声，又问：“看啥？都城那好处所不住，回咱县里做甚么？”
弥坚打了个哈哈：“胡说甚么呢！这是锦爷亲身挑的人。”
刘荃无法点头，遛出了书房，内心想的倒是——
门卫挥挥手，目送几人出来了。
冯三恪手脚都不晓得往哪放，僵站着。等两人说完话，他才开口，声音哑得短长。
冯三恪就坐在里边，怔怔望着那扇窗。
两边笑着说话，唯独冯三恪杵在中间，僵成一块石头，仿佛两边会商的不是他的性命。
少年多瞧了他几眼，有点愁，开口便不如方才小巧了：“我叫弥坚，是锦爷手边的人，我就喊你……冯大哥？锦爷说让我把你带回府里去，甚么启事我也不晓得，稀里胡涂就让我来接人了。”
*
这已是年底了，本年全部县课税款已经交上去了，虞家一家——占了非常之六。
外头三人笑闹着，马车渐渐行开了。
牢房铁门一开，明晃晃的日光跟着夏季冷风一齐灌入，地上积雪灼得人双眼刺痛。冯三恪闭了闭眼，又被身后狱卒搡了一把，只得迈步往前。
座上铺着一层软垫子，黑底绸面，上头绣着一个个小小的吉字纹，针法密密匝匝，都雅极了。连一个垫子，都是平凡人家没有的精美。
今儿那俩鹦鹉送得不冤。
他在牢里受了很多磋磨，肩背有些挺不直了，七尺高的男人缩着肩膀站着，瞧着倒挺不幸。
官道避开了，东西南北来往的人便都不往这边走，陈塘县也就一日日冷僻了。鸿嘉末年那会儿，陈塘县连着三年冬旱夏涝秋又吊，更是雪上加霜。
弥坚不清楚冯三恪身份，又知劈面议论人家不当，一言带过：“这是锦爷买返来的人，姓冯。”
“比不得比不得。谁晓得人家买他去做甚么，指不定是瞧他大凶大恶，买了用他去杀人放火的。”
夏季清冷，门卫都躲进了门房取暖，瞧见弥坚返来，隔着窗打了个号召，眼睛往中间一晃，皱了眉：“这是从哪儿带返来的讨乞的？带他过府做甚么？”
“咱陈塘穷得叮当响，我这官帽儿能不能戴稳，全指着虞五爷。就说县里瓷窑产的物件，都是靠虞家商路卖出去的。”
冯三恪渴极了，踌躇再三，没动听家的杯子。
那女人笑道：“锦爷那儿算账的人手不敷，叫我畴昔充个数……这位是？”
从关他的那间牢房到大牢正门，统共七十三步路。他一条腿冻伤了，这几十步走得跌跌撞撞踉踉跄跄，也没人扶他一把。两个狱卒面无神采跟在后边，仿佛送他上路的吵嘴无常。
刘荃闷了一上午，总算能好好说话，嘴皮子敞了开：“哎哟我的爹喂！我今儿早上才刚把那俩鸟儿提溜返来，三两银子一只。本身还没耍上，您倒好，一声号召不打，直接就给我送人了！”
那女人点点头，没多问。
县令将写好的陈事函送去了海津府，因是虞锦叮咛的，不敢担搁，故走的是军驿。一来一回，又畴昔了五日工夫。
“我，能不能，去给仇人磕个头？”
冯三恪绷紧的肩膀塌下来，慢腾腾转了转头。
一言蔽之，就是穷。
虞五带着独一的几两银子，跟着人家走了。而后十年杳无音信，连虞家都当他没了。
他怕身上有虱蚤，不敢坐那垫子，就蜷着身子缩在马车里，倒委曲了他这个身材。
算了，不提也罢。
时年正逢东鲁商帮取道陈塘，这一伙贩子从潍县解缆，到东胡边上做买卖去。他们带着货色去了东胡，却正赶上关中战乱，帮里死了半数不足，仓促逃得性命，回程路上人手便不敷用了，便一起走，一起招年青孩子入商帮。
县令瞥他一眼，哂笑：“每十年，天子会在天下富贾当选三家，发三块‘仁商’匾额。有这块匾额，商贾先人便可考科举，做朝官，归正数不尽的利。仁商之名如何来？靠钱砸出来！”
当真一片赤子之心呐，可这当口，那被弥坚喊作“笙姐姐”的女人竟还踌躇了一瞬，视野缓慢地在他身上走了一圈，有点窘：“锦爷正用膳呢，要不你明儿再去叩首吧……”
弥坚走回马车边上，一掀帘子，竟是让他上马车的意义。
听到牢房外有人行来，冯三恪眨了眨干涩的眼睛，转头望去。
冯三恪晓得这张府，几年前住着的是个地主爷，厥后儿子中了举，百口搬到别处肄业去了。
“那成。”少年从怀中摸出两块碎银，掌心向下递过来，又笑：“哥哥们拿着买酒喝。”
行了半个时候，到了处所，弥坚一扯马缰，马车晃闲逛悠停了下来。他跳下车，甫一开门，撞入眼的便是冯三恪这个模样，一时竟呆了呆。
银子送到了手边，带冯三恪出来的两位狱卒忙拢入袖中，面上的冷酷立马不见了，还好声好气道：“此人比来半月没用刑，归去找个大夫给抹点伤药，养几天就好了。”
外头停着辆马车，另有两个保护骑在高头大顿时。瞧见人出来了，从车里跳下个十四五岁的小少年，穿戴件锻面棉衣，模样姣美，笑眯眯迎了上来：“劳烦两位差大哥了，那此人我就带走了，还需签书画押不？”
狱卒摆摆手，说不必。
县令又道：“这里边的道道儿多着呢。你别瞧不上人家丫头电影，将来指不定还要靠人家提携。这些时别三天两端往窑子跑了，勤奋点跑跑虞府，瞧瞧人家都城朱紫如何为人处世。”
冯三恪愣愣听着，待狱卒等烦了，拿刀背呼了他一巴掌，他才趔趄着爬起来。
这宅子是前几日方才买下的，虞锦和随行十几人头天中午到了的陈塘县，住了一晚堆栈，第二天就买好了宅子。门上匾额尚将来得及换，还是前人留下的“张府”二字。
十年以后，衣锦回籍。返来不为灿烂门楣，只为迁走他亲娘的坟。
就是本日了。
他是虞家的妾生子，生母早早没了，打小受大妇磋磨长大。及至十五，家里穷得揭不开锅了，嫡子都养不起，遑论他这个妾生子。虞五也不在家坐着，担条扁担出门，当起了卖货郎，十里八乡都走过。
“虞家回县里就是为这个，带着钱返来，这儿修修桥，那儿铺铺路，再掏钱建俩私塾，这叫扶危救困，荫及乡里，将来都能记作功德往上边报。他家拿名儿，咱拿利，也算是各取所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