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世无艰难,何来人杰
老夫子认当真真地用蝇头小楷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语气极其亲热,极其诚心。他把此次由江宁入京,皇上所赐与的破格隆遇详细地先容一番,特别把最后一次陛见,皇上的垂询及本身的密荐写得更加活泼。最后,老先生用动情的说话,回想当初四合院内,师生参议学问、砥砺品性的景象。末端尤使曾国藩打动:涤生吾弟,当年在京都时,老夫即知贤弟乃当今不成多得之伟器。此次进京,凡所见之昔日朋友,谈起贤弟品德学问、文章政绩,莫不交口奖饰,老夫行姑息木,亲见贤弟已成参天大树,私心之喜慰,非常人所能了解。老夫满腹话欲与贤弟倾诉,讵料伯母仙逝,贤弟已回湘上,何如!
这一天,曾国藩带着日记,又去碾儿胡同谒见唐鉴。唐鉴审读他的日记,见满纸都是痛骂本身不成器的话,非常对劲。翻到二十二日的日记,看上面写道:"自本日起改号涤生。涤者,取涤其旧染之污也;生者,取明袁了凡之言'畴前各种,比方昨日死,今后各种,比方本日生也'。"唐鉴奖饰:"有志气!涤生,望你此后涤旧而生新。"唐鉴翻到二十八日那一页,见上面写着:"昨夜梦人得利,甚觉羡慕。醒后痛自惩责。谓好利之心至形诸梦寐,何故卑鄙若此。真可谓下贱矣。"唐鉴面露欣色说:"好!就要如许不讲情面地痛骂,方才改得掉恶习。"说罢,转过脸来核阅曾国藩,问:"足下昨夜所梦何事?""昨夜梦见何绍基放广东正考官,考完返来,得程仪五千两,皇上又赏他一千两,私心甚是恋慕。"曾国藩红着脸嗫嚅。
几天后,曾国藩到了碾儿胡同,以弟子之礼拜见唐鉴。年过花甲的唐鉴,已知这位同亲后辈勤奋实在,见他如此谦虚,自投门下,乐意地收下了这个新弟子。
"这是好利之心未全然湔除之故。"唐鉴一本端庄地说,"《中庸》上讲:'莫见乎隐,莫显乎微,故君子慎其独也。'君子之宝贵,就在于慎独。'独'尚能打量,世人能见之不善岂敢为乎?涤生,你本日归去,就作一篇《君子慎独论》,下次带给我看。"曾国藩满口承诺着。临走,唐鉴又送他一本自着《畿辅水利》,一张亲笔楷书条幅:"不为圣贤,则为禽兽。只问耕耘,不问收成。善化唐鉴。"跟了唐鉴一段期间,特别在通读了他的《畿辅水利》一书后,曾国藩看出这位理学名臣并不是埋首故纸、空交心性的书白痴,而是体贴民瘼、留意经济、学问渊懿,亦不乏策画的能吏。一样,唐鉴也晓得曾国藩是老成深重、极故意计的干才。今后,唐鉴、国藩师生之间常常切磋程朱之学少,推究兴衰治乱的汗青多。唐鉴从江宁来,又多年历任处所官,深知民生痛苦。他发觉到大乱将至,常在密室中鼓励曾国藩以天下为己任,多读史乘,浏览舆舆图册,研讨兵法,以备来日大用。曾国藩将唐鉴视为黄石白叟,而唐鉴也以张良等候曾国藩。
"古今学问,汪洋若大海,弟子在它面前,有如迷路之孩童,不知从那边起步。"关于检身、读书,曾国藩思考多年而不得方法,唐先生竟然八个字就为其大纲挈领了。在唐鉴面前,曾国藩深觉本身学问浅薄,他持续就教,"先生,叨教这为学之道?""为学只要三门。"国藩的发问刚落,唐鉴便以明快简便的说话做了答复,"曰义理,曰考核,曰文章。考核之学,多求粗而遗精,管窥而蠡测;文章之学,非精于义理者不能至。""经济之学呢?"一心想要经邦济世的曾国藩急着问。
曾国藩拿着唐鉴的这封信,几次看了几遍,心潮彭湃,起伏不安。当年在先生温馨的四合院内,师生之间不知多少次切磋过历代的治乱兴衰,对张良、陈平、诸葛亮、王猛、谢安、魏征、房玄龄、范仲淹、司马光、张居正等人的光辉相业,神驰不已。也曾悄悄下了决计,此生必然要入阁拜相,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奇迹,让史官将本身的事迹记在青史上,鼓励后代读书人。他想起回绝张亮基相邀之事。恰是要本身办大事的时候,为何如此瞻前顾后、顾虑重重呢?"世无艰巨,何来人杰?"唐鉴的话像闷雷一样,在耳边沉重地响起。涤生啊涤生,平素漫自矜许,那机会来到之时,你却畏葸不前,惊骇困难,这不是脆弱无能吗?曾国藩捧着唐鉴的来信,在椅子上正襟端坐,对本身提出了峻厉的责问。
"先生,叨教检身之要、读书之法究在那边?"曾国藩非常恭敬地向唐鉴就教。
眼下洪杨反叛,三湘正遭涂炭。南望家山,不堪悲念。常言说"时势造豪杰",正因为祸乱并发,乃豪杰崛起之时,故老夫才向皇上极力保举,并以平生薄名为贤弟包管。所幸皇上已简记在心矣。
"叨教先生,经济宜如何审端努力?""经济不过看史。前人已然之迹,法戒昭然。历代典章,不过乎此。"经唐鉴一一指导,曾国藩于学问之道和修身之法仿佛一下子全明朗了。唐鉴又奉告他,催促本身修身的最好体例是记日记,并说倭仁在这方面勤奋最笃实,每日自朝至寝,一言一行,坐作饮食,皆有札记,或心有私欲不克,外有不及检者皆记出。又说本身记日记一一照实,决不欺瞒,夜晚与老妻亲热,亦记于日记中。曾国藩听后心中暗自发笑,也佩服老头子诚笃不欺的品德。
过几天,湘乡县团练副总罗泽南调集全县四十三都团长、练长集会,特地请曾国藩光临指导。国藩、国潢兄弟俩一起到了县城。拜见县令朱孙贻后,国藩列席了县城团练的比武大会,亲眼看到罗泽南和他的弟子王錱、李续宾、李续宜所练习的三营一千余名团丁,已初陈范围,内心很有感慨。夜晚,又与罗泽南彻夜长谈,听他讲按戚继光练兵法遴选将官、招募勇丁以及平时练习的体味。罗泽南极力鼓动曾国藩出山办团练,并表示愿将这一千团勇交给曾国藩,他和他的门生都甘心在其帐下听令。曾国藩听后,更是冲动不已。他深感本身不管在识见方面,还是在才气方面都不如罗泽南,本身只看到吏治败北、绿营腐朽的征象,弄得心灰意冷,却未曾想到能够用本身的力量,按本身的设法去重新初创一个局面。如果下定决计来办好团练,也很有能够像当年戚继光建立戚家军那样,练就一支本日的曾家军。前人能做到的事,今报酬甚么做不到呢?
自从跟着唐鉴学义理之学后,曾国藩开端对本身的一言一行严加修饬,并立下日课,分为主敬、静坐、夙起、读书不2、读史、写日记、记茶余偶谈、日作诗文数首、谨言、保身、夙起临摹字帖、夜不出门十二条。又作《发愤箴》《居敬箴》《主静箴》《谨言箴》《有恒箴》各一首,高悬于书房内。朋友们见了,无不钦服。
从县城一回到家,曾国藩就看到由湖南巡抚衙门转递来的四封信。此中三封是后代亲家的。一是安徽池州府知府陈源兖的,国藩的二女纪耀许给他的儿子远济。一是詹事府右赞善郭霈霖的,他的女儿许给国藩的次子纪鸿。一是翰林院侍讲学士袁芳瑛的,国藩的大女纪静许给他的儿子秉桢。这三封都是亲戚之间的慰劳信,满是客气话。国藩看后,也就扔到一边了。别的一封,则给他带来意想不到的喜信,使得他的表情冲动起来,并且久久不能安静。这封信是唐鉴从北京寄来的。
唐鉴,字镜海,湖南善化人,道光二十一年,由江宁藩司任长进京任太常寺卿,道光帝在乾清门访问他。这一天,曾国藩刚好陪侍在旁。道光帝奖谕唐鉴治程朱之学有成绩,并躬自实际,是个笃实竭诚的君子。道光帝对唐鉴的奖饰,引发曾国藩的沉思:本身在皇上身边,要获得皇上的正视,必必要投皇上所好;看来皇上看重的是德行的涵养,是对义理之学的研讨。
道光二十六年,唐鉴致仕。回善化故乡住了一年以后,应朋友之邀,到江宁主讲金陵书院,很快名震江南,甚受士子们的恭敬。咸丰二年七月,唐鉴奉召入京。两个月内,咸丰帝召见十五次,极耆儒晚遇之荣。在第十五次召见时,咸丰帝向唐鉴垂询对于承平军的事。唐鉴鉴于江忠源的楚勇,在全州蓑衣渡得胜及保卫长沙的军功,向咸丰帝提出各省仿嘉庆朝办团练的成法组建团练,并提出先在湖南停止。同时向咸丰帝力荐曾国藩可大用,请皇上任命曾国藩为湖南团练大臣,授予他便宜行事之权。出于对曾国藩的深切体味,唐鉴对咸丰帝说,曾国藩翰林出身,久任京官,对处所事不熟谙,刚开端时会有不顺利,请皇上自始至终信赖他。唐鉴以本身平生名誉向皇上包管,曾国藩必可成大事。
唐鉴是对任京官期间的曾氏影响最大的一小我。曾氏年谱记录,道光二十一年七月,唐鉴由江宁藩司任上入京任太常寺卿,曾氏即在此时向唐求为学之方。唐授曾氏以义理之学。从当时开端,曾氏究心朱予全书,努力于宋学。从曾氏保存下来的日记中,可知从道光二十一年至道光二十六年这几年里,曾氏与唐鉴过从甚密,并对唐服膺甚深。曾氏的诗集合有《题唐镜海先生二图》,诗中说:"岱宗夫子唐太常,本日儒林有正轨,宗传久已追廉伊,余事犹堪作膑起。"曾氏的文集合有《书学案小识后》、《送唐先生南归序》、《唐镜海先生七十生日同人寄怀诗序》、《唐确慎公墓志铭》等多篇专为唐写的文章。墓志铭中提到咸丰帝多次召见唐鉴:"文宗践阼,有诏召公赴缺,凡进对十有五次,中外利弊,无所不罄。"又说咸丰十一年唐鉴病逝后,"其家函封遗疏,邮寄东流军中",请曾氏代为上奏。统统这些,都申明曾唐之交非比普通。
"当以《朱子全书》为宗。"唐鉴抚摩着垂在胸前一尺不足的银须,腰板挺得笔挺,不假思考地答复,"此书最宜熟读,即觉得课程,身材力行,切不成视为浏览之书。检身之要,我送你八字。即检摄在外,在'整齐严厉'四字;持守于内,在'主一无适'四字。至于读书之法,在埋头经;一经果能通,则诸经可旁及;若遽求专精,则万不能通一经。比如老夫,平生所精者,亦不过《易》一种耳。"曾国藩听了镜海先生这番话,有昭然若发懵之感。
"经济之学即在义理中。"唐鉴的答复明白而必定。
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贤弟数十年来,已备尝人间艰苦,现正当年富力强,担负大任之时,况贤弟素有以天下为己任之壮志,此为老夫所深知。老夫昔日与贤弟,一起读圣贤之书,讲经世之学,所为何事?岂不恰是为本日拯百姓于水火当中,挽狂澜于既倒之时!固然,老夫亦知,本日办事,千难万难。但前人说得好:世无艰巨,何来人杰?此中事理,吾弟自明。老夫已矣,平生庸碌无能,今为衰朽残阳,虽有报效之心,实乏济世之力。老夫常以暮年得遇贤弟而自慰。酬皇上厚恩,展平生度量,正当时也,望吾弟好自为之。切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