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利生绸缎铺来了位阔主顾
这天上午，长沙城内利生绸缎铺里，走进一名客人。此人年在二十岁摆布，身穿一件崭新天青底酱色团花贡缎袍，头戴一顶黑亮呢帽，帽额上嵌着一块晶莹透亮的红宝石。他面色微傲，器宇昂扬，身后跟着两其中年仆人。绸缎铺里的账房先生见来人这身打扮和蔼概，晓得不是贵公子，便是阔少爷，从速起家上前去驱逐："少爷来了，请坐，请坐！"账房将来人带进中间一间客堂，一边筹措着倒茶递烟，奉迎地笑着，摸索问："少爷贵姓，是来看货的？"一个仆人答："这位是隆之清隆老爷的侄公子。""哦，本来是隆少爷，失敬失敬！"账房满脸尽是谄笑。
再看左宗棠的字，也是一篇七言古风，也是十六句，也题作《题苍筤谷图》：湘山宜竹天下知，小者苍筤尤繁滋。
"孙老板，"隆少爷抬高声音说，"明天是个长毛大头领的生日，全部长毛都要大吃大喝一天。对于兵家来讲，这不是个可遇不成求的好机遇么！" "真的？"
"靖港到底有多少长毛？"孙观臣问。
孙观臣一向在等候着隆少爷谈起买货事，这时忙接言："明天是四月月朔，这不很快就到了吗？""是不远了，但可恼的是处所不靖。早几天，靖港来了几百号长毛，沩水、湘江上泊着几十号战船，弄得民气惶惑。家叔故意想在长沙采办些衣料，又怕沿途遭掳掠；且长毛在靖港，丧事又如何好办呢？白叟家意欲将喜期推到中秋，一发等武昌安宁后，再到汉口去采办。"孙观臣一听急了："隆老爷也过分虑了，长毛能呆很多久，何况到汉口去买，川资要贵几倍，划不来。""我也是如许和家叔说的。再说孙老板是君子经商，靠得住。故一再劝说家叔撤销出省采办的企图。""小铺今后还得靠少爷搀扶，请少爷必然劝说老爷惠成这笔买卖。""我是一心要与孙老板做个悠长来往的主顾。你看，"隆少爷从靴子夹层里取出一张纸来，"这是一千两银子的支票，且放在孙老板这里作为定金。你看如何？"孙观臣两眼发亮，连声说："少爷真是个诚信的人。少爷要甚么货，小铺必然准期采办，务必使少爷在老爷面前挣个全脸面。"说话间双手接过支票，见它是汇丰钱庄的，忙慎重放进袖口里。
会缚湘筠作大帚，一扫区宇净氛垢。
子规声里羁愁逼，有客长安归不得。
"一言为定。"
"舍弟的喜期定在端阳节。"
"少爷真是猜到左师爷的内心去了！"孙观臣笑得满脸肉堆起，两眼眯成一条缝，全部头脸，活像一个油光水滑的大肉丸。"家兄读过左师爷的诗后，也是如许说的。家兄也叫人装裱起来，临回京前，号召我好好藏于家中，并说：'曾、左二人都是当世不成多得之人才，今后功名都不成限量，几十年后，这两幅字便是宝贝了。'我说：'涤生侍郎十年二十年以后，或许有入阁之望，但左季高已年过四十，仍为布衣，这平生的出息怕不会很大。'家兄正色道：'你不会看人，左宗棠的起家，只在这几年当中。'公然给家兄言中了。骆中丞对左师爷现在是言听计从，皇上也多次表扬，左师爷这不真的要起家了么！"说完，又笑起来。
隆少爷看罢，嘴角边暴露一丝嘲笑。
李文恭公就是做过两江总督的李星沅。又是一个大名鼎鼎的大族，孙观臣内心好不欢乐，对隆少爷说："想必尚未用饭？"转过脸叮咛账房，"从速到菜根香去叫一桌菜来！""家叔叫我到长沙、汉口一带采买些绸缎金饰。"隆少爷慢条斯理地说，"久闻得利生铺绸货齐备，孙老板为人刻薄，故特来宝号拜访，并看看货。""隆少爷光临，是小铺的福分。小铺虽谈不上齐备，但在长沙城里，不是敝人自夸，却也算得上第一家。敝人经商多年，向来把信誉看得比性命还首要。八方来客，敝人不但将他们当作主顾，也视如朋友。少顷吃完饭后，敝人伴随少爷看看货，倘若还缺些甚么，只需少爷开个票据，要不了十天半月，必将货色备齐。""孙老板公然商界豪杰，怪不得在长沙久享盛誉。传闻前年长毛围攻长沙，孙老板仗义捐助巨款，使长沙城得以保住。家叔每提起此事，老是奖饰不已。"前年孙观臣迫不得已借出三万两银子，回得家来，太太哭了几日几夜，账房也说是归还荆州，有去无回，贰肉痛了好久。厥后承平军走了，张亮基践诺如数偿还，还给了三百两银子的利钱。又说，待湖南全境安宁后，必然在红牌坊铸铜钟刻名记念。孙观臣与黄冕、贺瑗、欧阳兆熊一起，顿时成了长沙城里备受尊崇的豪杰。太太和账房也夸他有远见。孙观臣甚为对劲，对张亮基、左宗棠也很恭敬。
"昔日只传闻孙老板的豪宕仗义，本日见客堂里吊挂的书画，更见孙老板雅量高致，且与湖南时下两大名流交谊极深。""孙家与曾、左两家原是世交，敝人与他们二位亦了解多年，不过，这幅画与曾、左题诗，都与敝人并无直接干系。""那又为何吊挂在宝号客堂中？"隆少爷奇特地问。
返来共枕沧江眠，卧看寒云归谷口。
苦忆故里好林壑，胡想此君无由攀。
"隆少爷光临，敝人未及迎迓，实在对不起！"孙观臣刚进客堂，便大声打着号召。隆少爷起家作答："孙老板，打搅了。舍弟拟本年端阳节完娶……""恭喜恭喜！"孙老板一听，便知财神爷进了门，忙体贴肠问，"介弟娶的是哪家令媛？" "湘阴李文恭公的孙女。"
冻雷破地锥倒卓，千山万山啼子规。
钱塘画师天所纵，手割湘云落其间。
"孙老板，这笔买卖要做成，还得靠你合作。""是的，是的。"孙观臣赶急答话，"不知少爷对货色另有何叮咛？""孙老板没了解我的意义。"隆少爷说，"我不是对货色而言。我是怕靖港、铜官一带不平静，今后家叔又窜改主张，或到汉口，或到上海去买，当时我虽故意成全，也是爱莫能助了。""少爷说得对。"孙观臣又急了，"这倒是件难事。""呃，孙老板不是同曾侍郎很熟吗？"隆少爷跷起二郎腿，摩挲动手中的青花瓷杯，似俄然想起，不经意地说，"你能够请曾侍郎出兵呀！叫曾侍郎派兵剿除长毛，靖港、铜官不就温馨了吗？"隆少爷双目炯炯地望着孙观臣。孙观臣难堪了："我叫曾侍郎出兵，能说得动吗？""叫我看，能！"隆少爷凑过脸去，严厉地说，"曾侍郎不久前败在长毛手中，在朝廷和湖南官场面前丢了脸，他急于要杀贼建功，挽回面子，必然会出兵的。何况，"隆少爷指着劈面墙壁上的书画说，"就凭这字和画，他也不会拂你的要求呀！"孙观臣想，倘若说不敢去请曾国藩出兵，那是很失身份的事，何况买卖也做不成了。不管如何要办好这事。
画师相从询乡里，为割湘云入湘纸。
眼中高耸见家山，数间老屋整齐是。
"本来如此，怪不得孙老板将这书画挂在客堂中！"孙观臣没有听出隆少爷话中有话，仍然对劲地说："自这几幅书画张挂以后，小铺买卖真的昌隆起来。长沙官绅名流都喜好来坐坐看看，赏识一番。很多人说，曾侍郎的诗虽比左师爷写得好，但这篇古风却不及左师爷，左师爷的派头雄浑、音韵流转。看来左师爷是比赢了！"孙观臣说得欢愉起来，起家走到墙壁边，指着左宗棠题诗中的"会缚湘筠作大帚，一扫区宇净氛垢"两句说："你看看，多有气势，真有力敌千军、横扫统统的魄力。曾侍郎的确比不上。"孙观臣只顾本身说，没有看到隆少爷脸上已渐露不快。他走到隆少爷身边，问："少爷觉得如何？"隆少爷认识到了本身刚才的失态，忙换上笑容说："孙老板说得对，看来这赛过元白的事，也是常有的。"吃完饭后，隆少爷转入了正题。
隆少爷随便看了看货，便告别了。出了湘春门，三人相视哈哈大笑。一人说："国贤兄弟，幸亏你是大师出身，真正把个隆少爷扮得惟妙惟肖，那神态，那气度，我们这些贫苦人是一辈子都学不出的。"周国贤内心非常痛快，说："我是真合法了二十年阔少爷的人，怎会不像？"
"刚才少爷问起这书画的事。"孙观臣一边擦嘴，一边说，"这幅画，原是家兄鼎臣在京师请人画的，画的是我们故乡的山景。""怪不得孙老板一家芝兰玉树，昆仲连袂高中，本来贵府风景如许好，真可谓地灵人杰。"隆少爷成心恭维。
孙观臣正要申明，忽见菜根香的菜已到，忙说："少爷与两位高朋请退席，容在席间渐渐叙说。"席上，孙老板殷勤相劝，隆少爷也极力奉迎，二人非常密切。
东风晨锄劚玉版，秋风夜馆鸣琅玕。
他先看曾国藩的字，是一篇七言古风，题作《题苍筤谷图》：我家湘上高嵋山，茅房修竹一万竿。
"隆老爷客气了，这是敝人分内事。"孙观臣不无得意地谦让。
自来京华昵车马，满腔俗恶不成删。
风枝雨叶战寒碧，明窗大几生虚澜。
簿书灰尘不称意，得此亦足镌疏顽。
频年兵气缠湖湘，杳杳郊垧驱豺狼。
"这另有假！从明天开端，长毛就四周买肉买酒，筹办酒菜了。""好！"孙观臣拿定主张，"我今下午就去见曾侍郎。""孙老板，"隆少爷起家，"如果这笔买卖做成了，腊月舍妹出嫁的衣料，也全数定在宝号。" "一言为定？"
"家叔为保乡邑，曾派庄上团丁探太长毛真假，长毛水陆合在一起不会超越五百。"孙观臣想了想说："过两天我去拜访曾侍郎。""实在，明天倒是有个好机遇，不知曾大人能不能抓住这个机会。" "此话怎讲？"
隆之清的父亲曾在朝中当过户部员外郎，后外放江西臬台，当了十几年的处所官，为家里积储了万贯家财。隆之清也做过几任小官，四十岁便致仕，在故乡铜官山下建起一座大宅院，办理着几百亩水田和漫衍在长沙、湘潭、湘阴等地的十余家店铺。长沙各大商号都晓得铜官隆家是个财大气粗的阔主顾。
"少爷嘉奖了。"孙观臣心中欢畅，持续说，"固然京中有兄弟二人，但为官日长，离家日久，这思乡怀土之念是没法消弭的，反而与日俱增。想得急了，大哥便请一名钱塘丹青名手，按本身的叙说画了这幅苍筤谷图，将它挂在家中，公事结束后便伫目凝睇，仿佛回到了竹山中，摸到了那根根矗立直上的翠竹。""令兄风雅高情，在京师显宦中怕是凤毛麟角吧！""少虽少，但亦不乏知己。曾涤生侍郎便是一个。"孙观臣又劝隆少爷喝酒吃菜，接着说，"那日，涤生侍郎到家兄处，见了这幅苍筤谷图，赞不断口，在画前站了一两刻钟，对家兄说他每天想着高嵋山，念记取山上的幽篁翠竹，只可惜回不去。家兄见他如此爱好，便说送给你吧！涤生侍郎连说不敢，只提归还看半个月。半个月后归还画，同时还送了一篇七言古风。""看来就是上首这幅了。"隆少爷指了指劈面墙壁。
还君此画与君约，一月更借十回看。
"恰是。涤生侍郎诗、文、字俱佳，这篇古风发自真情，特别作得好，字也写得超卓，家兄甚是看重，叫人装裱起来。客岁冬，家兄回家探亲，随身把书画带了返来。一日，左师爷来访。家兄拿出书画来，嘉奖画、诗双绝。左师爷只微微发笑，不作声。过几天，他也送来一篇七言古风，题目一样，句数也一样。""左师爷是用心要与曾侍郎比一比凹凸。"隆少爷笑着说。
隆少爷跷起二郎腿，端着茶杯问："孙老板呢？""孙老板有点小事出去了。"账房向门外望了一眼，见铺里几个伴计都在忙着对付主顾，便起家拱手，"隆少爷宽坐半晌，敝人亲身去叫孙老板来。"趁着等老板孙观臣的余暇，隆少爷将客堂浏览了一遍。房间不大，安插得倒也整齐高雅，没有普通店铺客堂的粗鄙气味，显现出老板书香家世的出身。正面墙上的装潢，特别引发隆少爷的重视。这里吊挂着三幅书画：正中是一幅水墨画，画的是满山大大小小的竹子，竹竿挺挺，枝叶森森，竹林上飘浮着两三朵闲云，中间蜿蜒一溪山川，林间奔腾着三四只杜鹃鸟，全部画面情味清幽，朝气盎然；右上角题了四个字：苍筤谷图。隆少爷脱口说了声："好一幅墨竹！不亚于板桥手笔。"画的摆布两边是两幅字。隆少爷本偶然细看，却瞥见上首那幅字的落款是"涤生曾国藩"五字，下首那幅的落款是"湘上农夫左宗棠"七字，顿时生了兴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