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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攻下金陵的捷报,给曾国藩带来两三分喜悦、七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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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半个时候了。"纪泽恭敬地答复。

"起来多久了?"曾国藩问,头没抬,手仍在写。

曾国藩背手在室内踱步,不时抚摩迩来大为稀少的长须,口里喃喃念着,然后坐在桌前,凝神半晌,提起笔来,在奏稿前面补了一段:"臣等伏查洪逆倡乱粤西,于今十有五年,窃据金陵亦十二年,流毒海内,神人共愤。我朝武功之超出前古,多次削平大难,焜耀史篇。然如嘉庆川楚之役,践踏仅及四省,沦亡不过十余城。康熙三藩之役,践踏尚止十二省,沦亡亦第三百余城。今粤匪之变,践踏竟及十六省,沦亡至六百余城之多,而此中凶酋悍党,如李开芳守冯官屯、林启容守九江、叶芸来守安庆,皆坚毅不平。此次金陵城破,十万余贼无一降者,至聚众自焚而不悔,实为古今罕见之剧寇。"将川楚之役、三藩之役拿来作比较,更凸起了安定长毛的功绩之伟,曾国藩感觉这段话是必不成少的,但又恐有自夸之嫌,招来物议,因而干脆再加一段:"然卒能次第荡平,肃除元恶,臣等深维其故,盖由我文宗显天子大德宏谟,早裕戡乱之本。宫禁虽极俭啬,而不吝巨饷以募兵士;名器虽极慎重,而不吝破格以奖有功;庙算虽极紧密,而不吝屈己以从将帅之谋。皇太后、皇上守此三者,悉从旧章而加上。去邪弥果,求贤弥广,用能诛除僣伪,蔚成复兴之业。臣等忝窃兵符,遭遇际会,既恸我文宗不及目睹献馘胜利之日,又念生灵涂炭为时太久,惟当始终慎勉,扫荡余匪,以苏孑黎之困,而分宵旰之忧。"写好后,曾国藩念了一遍,感觉这篇奏疏端的是天衣无缝、完美无缺了,特别对"宫禁虽极俭啬"以下三个排比句甚为对劲,心想,当今疆吏能写出这几句话来的怕未几。

"九叔信上说了些甚么?仗打得顺利吗?"纪泽孔殷地问。

"金陵已被你九叔攻陷了。"曾国藩边说边用力写了一横,神采安静得如同甚么事也没产生一样。

第二天一大早,纪泽来到父亲房里存候。见父亲如同昔日一样,端坐在书案前,临摹刘石庵的《清爱堂帖》。在纪泽看来,父亲写的字足能够自成一家,不必再学别人的字了。看着父亲头上排泄一层细细汗珠,一贯对父亲崇拜至极的曾纪泽,此时更增加一番敬意。

曾氏同治三年六月十八日日记:"半夜三点接沅弟咨文,知金陵于十六日午刻光复。思前想后,喜惧悲欢,万端交集,竟夕不复成寐。""大人,刚才信使送来九爷的急信。"荆七捧着一封信走过来。

过几天,曾国荃又送来一封详细的信,陈述内城也已拿下,并附来一叠厚厚的保举单。彭寿颐等人遵循这封信的内容拟好了报捷折。对奏稿的核阅,曾国藩向来非常慎重,明天这份折子非比平常,他关起房门,回绝统统客人,一字一句地细心考虑。

"九叔打下了金陵?"纪泽的确不敢信赖,随即他就感觉这个语气不仇家,对父亲的话还能思疑吗?父亲常常教诲本身,为人要诚敬,要勤奋,诚敬从不打诳语做起,勤奋从不晏起床做起。父亲莫非还会打诳语吗?何况如许大的事情!纪泽镇静万分,大声喊起来:"金陵打下了!""甲三!"曾国藩严肃地斥责,"大喊大闹,成何体统!""是!"纪泽认识到本身的不该该。父亲常说举止要厚重,如何又健忘了!

"明天漫步到了哪些处所?"曾国藩规定儿子凌晨起床后要到户外去漫步,晚餐后也要走一千步。

"你到那里去?"荆七刚要出门,曾国藩醒过来了。

奏稿改好了,另有一个会衔的题目,幕僚们不能作主。按事理说,由曾国藩领衔,曾国荃、彭玉麟、杨岳斌会衔最好。曾国荃功绩最大,应置会衔者的前线;彭玉麟、杨岳斌攻陷九洑洲,清除江面,直接包管了陆路的打击,厥功甚伟,也理应会衔。但曾国藩想得更深。自从咸丰二年出山以来,凡有大败仗,报捷折中他从未伶仃领衔。塔齐布在时,他和塔一起领衔,并将塔排在前;塔身后,攻陷安庆时,他和胡林翼一起领衔,又将胡推到前面。曾国藩如许做,既向朝廷表示了功不独占的度量,博得朝野分歧奖饰,又获得了塔、胡的肝胆互助。此次攻陷金陵的大捷,他也援例不伶仃领衔,顺手牵来了湖广总督官文,把官文置于第一,本身屈居第二。

"大人,你老醒了。"荆七非常欣喜,忙走到竹床边,"大人,刚才把我吓死了,见你老总不醒,我正要去叫至公子。""好啦,不要叫他了,我没事。你也去睡觉吧,明天不要对任何人提及我刚才昏倒的事,听到了吧?"荆七承诺一声,关好房门,到中间耳房里睡觉去了。曾国藩躺在竹床上,深为本身刚才的失态而耻辱。常日读《晋书》,曾为谢安一句"小儿辈已破贼矣",数度拍案叫绝。那是一场干系到国度存亡、谢氏家属兴衰的严峻战役,且事前并无掌控,谢安竟然在接到侄儿的捷报时,还是下完棋,只缓缓说出如许一句轻描淡写的话来。这是多么样的胸怀,多么样的气度啊!曾国藩也曾多次假想过,有一天接到九弟从金陵火线来的捷报时,也要像谢安一样,毫不经意地奉告身边的僚属,但是刚才呢……幸亏只要荆七一人在旁,连儿子也未看到,不然,必将作为笑柄广为传播,一向传到子孙后代。

略微舒畅点后,曾国藩再也不肯躺在竹床上了,他起来披件衣服,坐在椅子上,望着腾跃的灯火,心驰神驰,浮想连翩。他想起在湘乡县城与罗泽南畅谈办练勇的阿谁夜晚,想起郭嵩焘、陈敷的预言,想起在母亲棺木旁焚折辞父、墨绖出山时的誓词,想起在长沙城遭到鲍起豹、陶恩培等人的欺负,想起船猴子后嗣赠送宝剑时的祝贺,想起江西几年的困苦,想起投水他杀的热诚,想起重回荷叶塘守墓的懊丧,想起复出后的三河之败,想起满弟的病逝,想起自九弟围金陵以来为之提心吊胆的日日夜夜,一时百感交集。曾国藩愈想愈不好受,最后禁不住潸然泪下。他感到奇特,如许一桩千盼万盼的大丧事,真的来到了,为甚么给本身带来的高兴只要两三分,伤感却占了七八分呢?

"快给我!"曾国藩内心一跳,深夜送信来,这在畴昔是向来没有的事。兵机瞬息万变,不成预感,莫非金陵出了不测?曾国藩的一颗心几近悬到喉咙口。他一变态日剪信口的风俗,一把从荆七手里抢过信套,用力撕着,手在微微颤栗。信套纸很健壮,一次没扯开,他又撕一次。信笺出来了,是沅甫的亲笔:"十六日中午,我吉字大营轰开城墙,攻占金陵外城……""金陵城破了!金陵城破了!"曾国藩喃喃念了两遍,便觉一口痰涌上胸头,面前一黑,栽倒在地上。荆七不知出了甚么事,慌得赶急上前,双手将曾国藩扶起,平放在竹床上,用冷水打湿毛巾,擦试脸和手。荆七弄得大汗淋漓,摸摸曾国藩的手,却冷冰冰、凉飕飕的。荆七惊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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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大人安好!"纪泽反复着每天早上的现话。

曾氏同治元年七月十一日记:"第宅内有一高亭,将崩裂矣,本日拆去,万雀失所依栖,覆巢毁卵纷繁,不幸。"报捷折措置好后,又开端核阅保举单。曾国荃开来的保举单多达三十二页,近二千人。曾国藩明知此中有很多金益民一类的人,并预感到保举如此之滥,今后必定招致话柄,但现在也只得照此上报。由保举单他想到九弟现在不知如何地欢乐若狂。越是大功胜利,越要谦善谨慎,而这点,自小不受束缚的九弟恰好不会想到。应当当即到金陵去一趟,曾国藩想。俄然,窗别传来一阵刺耳的鸟叫声。他排闼一看,本来是一群喜鹊绕着院中凉亭在惶恐失措地乱飞乱叫。凉亭年久失修,将要倾圮,府里管事叮咛拆掉重修。现在几小我正在搬拆,用竹竿摧毁筑在亭顶上的喜鹊窝。眼看着窝中的枯枝茅草纷繁落地,一个个鸟蛋摔得稀巴烂,喜鹊们围着凉亭收回哀思惊骇的号叫。大喜日子里,总督衙门呈现一幅如许的惨景不是功德,曾国藩心中怃然。他把荆七叫过来讲:"去奉告他们,凉亭不要拆了,鸟窝也不要摧毁,打碎的蛋扫洁净,莫让这些喜鹊看了悲伤。"

"明天没有走多远,就在西门外小水池边转了转。""昨夜你九叔来了一封信。"曾国藩笔仍未停。

"你去奉告杨国栋、彭寿颐等人,我在这里等他们。"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安庆全城都晓得金陵已攻陷了。两江总督衙门张灯结彩,鞭炮连天,幕僚们弹冠相庆,喜气融融。曾国藩的签押房贺客络绎不断,道贺声、歌颂声洋洋盈耳。曾国藩始终以平日一贯的凝重、安闲的态度欢迎,只是脸上增加了一丝淡淡的笑容。

奏稿天然拟得很好。层次清楚,词句流利,对自六月份以来各种攻城的筹办,特别是十六日那天各路人马英勇攻城以及进城后的狠恶斗争,都写得详细踏实,且主次详略都很恰当,固然比昔日的奏折要长些,但如许一件大丧事,长些也是应当的。要说完善,那就是奏稿中躲避了一件大事,即伪幼主的下落如何。曾国荃信上说,伪幼主据传已逃出城外,也有的说已自焚于宫中,但至今都未获得证明。彭寿颐等人对此如何措词拿不定主张。这是一件大事。既已写伪天王服毒而死,怎能不言及伪幼主呢?曾国藩想,伪幼主是个未满十六岁的孩子,在如此兵火慌乱中,能有甚么作为,死的能够性极大,即便逃出城也免不了一死。为了使胜利显得更美满,曾国藩在中间添上一句:"城破后伪幼主积薪宫殿,举火自焚。"想想感觉不当,因为毕竟没有确证。他又在前面加上"据城内各贼供称"七个字,此后实在不是这回事,也好有一个转圜。曾国藩将点窜后的奏稿再重新至尾读一遍,感觉事情是论述清楚了,但意犹未尽。古往今来,如许的奏折能有几篇!当年的翰林院侍讲学士,决计亲身写一段动听的笔墨接在前面,让它与霸占金陵的庞大功劳相婚配,成为一篇传播海内、流芳百世的名奏疏。

六月十八日半夜半夜三点,曾国藩终究将堆积如山的文件批阅结束。他走出房门,来到后院。但见星月满天,万簌俱寂,内心顿时有一点安好之感。大前天接到九弟信,告金陵城外四周开挖隧道,城破就在这几天。他望着夜空,内心说:"九弟,大哥不能和你一起攻城杀贼,为你读一篇名文助战吧!"他重新走进签押房,拿出《资治通鉴》,翻出写赤壁之战的那一篇来。他但愿九弟如同当年的周瑜火烧赤壁那样,获得霸占金陵的胜利,今后也能焜耀史册。曾国藩先是悄悄地念着,渐渐地兴趣高涨,竟大声吟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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