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 议夺情天官思抗旨 陈利害皇上动威权
李太后摇点头,答复说:“钧儿,你要记着,天下读书人,最讲究两个字,一个字是忠,另一个字是孝。孝是对父母,忠是对皇上。如若忠孝不能分身,做臣子的,起首就得尽忠。岳母在他儿子岳飞背上刻上‘精忠报国’四个字,就是这层意义。”
“是啊,”李义河神采暗淡,答道,“首辅一闻讣告,便在府中安插了灵堂,仆已前去记念了两次。”
李太后秀眉一竖,肝火冲冲斥道:“这帮酸文人,如何会如此大胆?”
“对,他也不可。”张居正答复得必定,“不谷常日做事,虽大刀阔斧不避怀疑,但又何尝不是如履薄冰。何况夺情这件事,更不能给那些清流留下甚么话柄。”
两人又就一些详细事情密谈了约一个时候,李义河方告别拜别。他刚一走,张居正就命游七去找徐爵,让他把张瀚不肯出面上书慰留的动静敏捷奉告冯保。冯保本觉得让张瀚上书是十拿九稳的事儿,却没想到病骡子也有尥蹄子的时候。他顿时感到局势严峻,便赶紧进了乾清宫,向李太后禀告此事。李太后叮咛部下寺人把皇上从东暖阁喊来,一同商讨此事。
王锡爵也是张居正为小皇上选定的六位讲臣之一,他与张居副本忘我怨。他之以是反对张居正夺情,是感觉如果首辅违背守制条例,对于以孝治天下的皇朝来讲无异于开了一个伤害的先例。因为皇朝两百多年来,虽偶尔有夺情事例产生,但却没有一个首辅如许做过。通过这几天产生的环境判定,张居正底子没有回家守制的筹算。为迷恋禄位,竟置孝道而不顾,王锡爵感觉首辅的这一行动不成容忍。这个一贯阔别是非的词臣魁首,终究按捺不住,在吴中行、赵用贤一班僚属的鼓动下四周活动,停止禁止张居正夺情的联络事情。眼下听罢吴中行出的主张,他感觉如许“激”一下,或可影响皇上的决策,因而点头同意。
吴中行又问:“本日的邸报想必冢宰大人已看到了?”
就在他单独一人在值房里冥思苦想之时,书办出去禀报,说是工部尚书李义河已到廨房,张瀚赶紧走畴昔相迎。一进廨房,正在等待的李义河一看到他,便起家相揖,言道:
李太后一听这话笑了起来,问道:“你感觉让张先生夺情,这件事错了?”
王锡爵胸中虽无城府,但言辞甚短。他听出张瀚语含讽刺,便肃容答道:
“何事?”李义河问着就打了个茶嗝。
张瀚对王锡爵的辩白不觉得然。他感觉两位年青官员的行状有沽名钓誉之嫌,便劝道:“年青人,老夫晓得你们的心机,想在守制题目上做做文章。老夫想奉劝你们,万不成为博得浮名,而毁了自家出息。”
亲承小皇上的造膝之谈,出得平台,张瀚一起上悄悄叫苦。而后两天来他一向被这件事困扰,不知如何办理才好。当他乍一听到张居正父丧的讣告,内心的第一个反应是有一种摆脱感,因为他想到张居正顿时要回江陵故乡守制,这位铁面宰相一走,他这个天官就不再是聋子的耳朵——安排了。一个不敢期望的胡想眼看就要变成实际,张瀚的确有些欣欣然了。但是,小皇上此次说话,又再次让他产生了幻灭感。他并不晓得皇上召见他是冯保的主张,他以为皇上之以是要挽留张居正,是因为他虑着本身尚无伶仃柄政的才气。这几年,张居正一向担负“摄政王”的角色,天下人都看出这一点,只是没有谁敢讲出口罢了。现在,皇上还离不开这个“摄政王”。张瀚一旦看清此中“玄机”,心下便痛苦不堪。按他做人的一贯本性,此时他只须谨遵谕旨办事,上折恳请皇上为天下百姓慰留张居正,则统统还是顺风顺水。他甚么都不会窜改,仍然能够深得皇上与首辅的信赖,稳居高堂养尊处优。但他确切不肯如许做,这不但仅是计算小我的恩仇得失短长干系,而是他刚强地以为:不管是从朝廷纲常还是从国度政局考虑,张居正都不该该夺情。
“杀一儆百,你这个当皇上的,该利用威权的时候,决不能心慈手软,用张先生的话说,就是不要行妇人之仁。”
“张瀚是张先生一手荐拔的人,平时倒非常谨慎,此次是谁给他灌了迷魂汤,竟发了胡涂,嗯?”李太后一副利诱不解的模样,盯着冯保问。不等答复,她又重重地补了一句,“莫非他不晓得,张先生是先帝钦定的顾命大臣吗?”
“你莫非不晓得皇朝改换首辅的端方?”吴中行挤挤眼笑道,“前朝故事,首辅三天没到内阁当值,次辅便能够按序迁左,取而代之。翰林院的官员们此时就该身穿绯袍前去庆祝。”
“如果老夫记得不差,你们两位都是隆庆五年的进士。”
一出吏部衙门,赵用贤就忿忿骂道:“张瀚这个老胡涂,贵为天官,却还是首辅的夹袋中人物。”
李义河屁股一落椅子,就开口骂道:“张瀚这个老胡涂,今儿个反叛了。”
过惯了这类大要高贵暗里受憋的日子,张瀚的一颗心已是麻痹。但是,张居正父亲的归天,却突破了他安静的糊口。就在王锡爵带着僚属前来拜访时,他的内心头正在倒海翻江呢。
能够想见,各大衙门收到邸报后,官员们抢先捧读的景象。打从张居正接到讣告的时候起,都城里就被这件事情闹得沸沸扬扬。大师群情的就是一件事:张居恰是去还是留。
这几日,张居正府吊颈客不竭,张居正的几个儿子在灵堂里轮番守值,张居正穿戴青衣角带的孝服,待在书房里措置公事,极少与吊客见面。这天刚吃过午餐,张居正才说小寐一会儿,忽见李义河冒莽撞失闯进了书房。一看他的神情,张居正就猜想到产生了甚么事情,因而强打起精力,问道:
“首辅家严去世,不谷深表记念。”
却说前日,小皇上听了冯保的建议,在平台伶仃召见张瀚,但愿他出面上书朝廷,劝说张居正夺情。冯保的这一建议,实在是保全皇上威权的万全之策。皇上为天下之主,想办的事没甚么办不成的。但夺情事大,若皇上直接给张居正下旨,必将会引发士林非议,这时,若让吏部尚书张瀚出面上奏,皇上只是就他的奏本作个准予张居正夺情的批谕,则这件事所接受的风险便从皇上那边移给了张瀚。办成了,皇上不愧是社稷之君;办不成,张瀚就是替罪羊。当然,情愿给皇上写本子慰留张居正的官员大有人在,但冯保虑着最合适的人选还是张瀚。一来张瀚为天官,位高权重,说话有分量;二来措置官员的守制与否也是他吏部尚书分内之事。
“是。”吴中行答。
“传闻皇上前两日在平台访问了你?”
问这句话的是赵用贤,他是个大瘦子,说话呼哧呼哧喘粗气。张瀚不喜好这两位年青官员咄咄逼人的说话体例,便板着脸说道:
“主子遵旨。”
这一伸谢疏是写给皇上的,另一道疏是写给仁圣与慈圣两位皇太后的,名曰《谢两宫太后赐赙疏》:
张瀚早上一入值房,就派人前去工部衙门请李义河过来叙谈。李义河是张居正最信赖的朋友,这已不是甚么奥妙。张瀚找他来的目标,就是让他给张居正带信。这会儿,他字斟句酌说道:
“是啊,要清丈地步,必然是天下同一摆设的大事,是一个浩大工程。”
“不知大人有何感触?”
冯保叩首退下,忙颠颠跑回司礼监拟旨去了。待他走后,小皇上问李太后:
张瀚顿了顿,又把在坐的三位细心看过一遍,才缓缓言道:“老夫年青时也颇好名,为了名,常常铤而走险,现在回想起来,才感觉非常好笑。综观汗青,那么多驰名流物,有谁不是过眼云烟?名流名流,因名而累人。单说五经中所载人物,《易》中载十三人,《书》一百一十三人,《诗》一百四十八人,《礼记》二百四十四人,《春秋》两千五百四十二人,共三千六百人,从中挑其重者也不下三百人。明天,你们谁还记得这些人?倒是汉朝新城三老、鲁国两生、壶关三老、洛阳令尹,皆不知其姓名,千载之下,先人尚记念他们的风采,驰名变成知名,知名反而驰名,王大人,此中事理,不成不沉思啊!”
按下王锡爵一行不表,转头再说张瀚。自送走王锡爵后,他就单独坐在值房里,愣瞧着屋顶入迷。张瀚已年过六十,比张居正早一届考中进士,也是朝中老臣了。他侧身宦海数十年来,并无大的建立,亦无甚么错误。凭资格,在万历二年,他熬到了南京留都吏部左侍郎的位子上。在普通人看来,他在这位子待上几年就该致仕回家保养天年了,他本身也是如许以为。谁知时来运转,在这一年,他俄然代替杨博,来北京接任吏部尚书。这一任命宣布之日,举朝皆惊。因为不管是讲资格还是讲才气,这么首要的位子都不会轮到他。朝中大臣都晓得,这是张居正看中了他。张居正如此安排原也是有本身的私心,吏部尚书掌天下文武官员的铨选任用,事权严峻,如果选一个能臣担负此职,他就不便把握,内阁与吏部之间不免产生龃龌。接收前朝经验以及本身的经历,他以为吏部尚书的人选,应当是品德高于才气。这小我不能太有主意,可又必须是守口如瓶的谦谦君子。按图索骥,张居正便看中了张瀚。
“恭贺他升迁首辅。”
“啊,”李义河盯着张瀚,担忧地问,“张大人,听你的口气,莫非……”
张瀚避开李义河探听的目光,鼓起勇气说道:“李大人,不谷本日找你来,就是想让你给首辅传个信儿。不谷经再三思虑,以为劝首辅夺情不当,是以不筹办上书。”
伏念臣罪过深重,祸延臣父,乃至抱恨终天,痛苦几绝。仰荷慈恩垂怜犬马残生,谕慰谆切。又特颁厚赙,赫奕充庭。顾此殊恩,古今罕遇。臣一家父子,殁者衔环结草,存者捐躯殒首,犹不敷以仰报慈恩于万一也。臣哀苦愚衷,辞不能布诚。不堪激切仰戴之至。
“冢宰大人,年青人多愤激之词,然也可了解,他们对首辅大人倒也无甚成见,只是守制一事牵涉朝廷大法,他们想来听听冢宰大人的定见。”
“你是说,我们去庆祝吕阁老迁升?”
“冢宰大人,本日我们随王大人前来拜访您,为的是首辅张大人的守制之事。”
李义河阅过后,垂下眼睑想了想,问道:“叔大兄,皇上如果同意清丈地步,又岂仅限于山东?”
“首辅张大人是你们的座主,你们本日说话的口气,都不像是他的弟子!”
“他们究竟想要如何?”
张瀚因名而生感慨,引经据典把三个来访者训戒了一番。吴中行与赵用贤感到张瀚曲解了他们的来意,脸上都有些挂不住。但碍于辈分又不便辩论。王锡爵毕竟在宦海上待的时候久些,因此看得出张瀚这是用心“王顾摆布而言他”。话不投机,他也不想在此久待,他来此的本意是想劈面问清楚皇上对张居正守制的详细态度。是以起家告别前,他只得硬着头皮抄直问道:
“冢宰大人,愚职想探听一件事。传闻皇上在平台召见了您,要您劝说首辅夺情,可有此事?”
臣于本月二十五日闻臣父忧,本日钦奉圣旨,赐臣银五百两,纻丝十表里,新钞一万贯,白米二十石,香油二百斤,百般碎香二十斤,蜡烛一百对,麻布五十匹。该司礼监随堂寺人魏朝恭捧到臣私第,臣谨叩首祗领讫。
“老天官筹算如何办?是遵旨还是抗旨?”
张瀚做梦都没有想到快六十岁的人了竟然还能撞大运,担负六部尚书之首。他晓得他的这一段发自老年的斑斓出息,美满是因为张居正力排众议喜爱于他的启事,是以打从心眼儿里对张居正感激涕零。上任三年来,无不对张居正言听计从。甫一就任,他就看出张居正整饬吏治的决计,以及他重用循吏轻视清流的用人之道。他虽不曲直意巴结,但也极力推行。天下官职,每有一缺空出,张瀚都会叨教张居正该由谁来接任。偶然候,张居正提出的人选,他以为分歧适,但也不会提出反对定见。以是,名义上他是天官,实际上,一应人事大权都被张居正紧紧抓在手中。日子久了,张瀚偶然候也感到痛苦。架空的滋味非常难受,夜来展转反侧难以入眠。但不管是在人前还是在人后,他都没有说过一句怨语,他老是提示本身不要以“天官”自命,充其量只是一僚属耳。是以,哪怕是在最小的事情上,他也毫不会自作主张而违逆张居正。
却说张瀚将这一行人迎到值房坐定,他与王锡爵刚酬酢两句,吴中行就迫不及待地插话说:
“那,孩儿在这件事上,不会遭到骂名?”
李太后摇点头,答复说:“钧儿,你要记着,天下读书人,最讲究两个字,一个字是忠,另一个字是孝。”
吴中行出主张道:“到明天为止,张首辅已有五天没到内阁值班。干脆,我们现在回翰林院,邀齐了同僚换了绯袍,都到内阁去。”
“上午,翰林院掌院学士王锡爵带着十几个部属,都穿戴大红袍子,跑到内阁向吕阁老恭贺。”
“他把我张居合法作迷恋禄位之人,觉得我不回家守制,是舍不得分开首辅这个宝座,真是天大的笑话。幼滋兄,你先看看这个。”
“有母后这句话,孩儿就放心了。”
朱翊钧如释重负地笑了起来,他如此当真地思虑题目,让李太后深切地体味到儿子长大了,她感到镇静,又有些许难过。想了想,又给儿子出主张说:
“反叛?他如何反叛?”张居正吃惊地问。
臣于本月二十五日闻父忧,本日钦奉仁圣皇太后懿旨,赐臣银五百两,纻丝十表里,新钞一万贯,白米二十石,香油二百斤,百般碎香二十斤,蜡烛一百对,麻布五十匹。该慈庆宫管事寺人张仲举恭捧到臣私第,臣谨叩首祗领讫。
李太后这么一说,小皇被骗即拥戴,言道:“这张瀚竟敢抗旨,朕不能饶他。大伴,传朕旨意,令他当即致仕。”
“父死守制,这是天经地义的事,一夺情,张先生就不能尽孝道,孩儿怕天下人说我寡恩。”
小皇上听出话中有话,便问道:“张先生夺情事,都城里都有甚么反应?”
冯保解释:“朝廷有端方,首辅三天不当值,次辅顺而迁之,便能够坐到首辅的位子上。”
听这两位侍读的说话,张瀚已猜出了他们前来拜访的企图。年青官员不知天高地厚,竟敢在天官面前如此猖獗,他恨不能把他们撵出门去。但碍于王锡爵的面子,他不便呵叱,只得对王锡爵说:
“母后,朕还离不开张先生。”
“你?”李义河霍地站起家来,非常惊奇地说,“张大人,首辅对你不薄,你如何能如许?”
客岁,吏部产生的最大一宗事情莫过于“刘台事件”,张瀚对这个忘恩负义疏于政事的刘台也没有甚么好感,以是措置起来并偶然理停滞。现在见吴中行旧事重提,便没好气答道:
“张大人,传闻你找我?”
“是啊!”张居正长叹一口气,叹道,“张瀚觉得我不肯守制是妄图权位,这个曲解太大!”
“有。”
“挤走张先生,只要他一分开首辅之位,那一班拆台官员,就没人礼服得了。”
张瀚说完,已是站起家来,这是送客的意义,王锡爵他们只得怏怏退出。
“是啊,你固然贵为天子,毕竟还是孩子,”李太后一咬嘴唇,狠狠说道,“不能让这些人混闹下去,张先生夺情之事,不容会商。”
“恭贺甚么?”
“我只是如许想,能不能做,还须得王大人点头决计。”
“他这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李义河忿忿说道,“这些人,打着保护朝廷纲常的灯号,实际上是弃天下百姓而不顾。”
“皇上还没有颁旨,吕阁老就能当首辅了?”李太后望了望儿子,凶暴劲儿又上来了,“都城里头,让张先生整治了几年,宦海上的邪气儿都消逝了。现在张先生的父亲归天,他们又感觉有机可乘了。”
伏念臣犬马微生,樗蒲贱质,事主不能效匡扶之力,事亲不得尽菽水之欢,乃至抱恨终天,虽生犹死。仰荷圣慈曲垂悯念,既奉慰谕之勤倦,兹又拜赐赉之隆渥,顾此殊恩,今昔罕觏。臣一家父子,殁者衔环结草,存者碎首捐躯,犹不敷以仰报圣恩于万一也。臣哀苦愚衷,昏倒罔措,仰天泣血,辞不能宣诚。不堪激切感戴之至。
李义河回道:“如果叔大兄下定决计清丈地盘,则夺情局势在必行。张瀚孤负皇上的希冀,不肯出面慰留,干脆,由我出面联络部院大臣来做这件事。”
“孩儿毕竟是皇上,”朱翊钧略略有些严峻地答复,“前朝那些皇上的功过是非,被张先生编成一本《帝鉴图说》,作为经筵的日课。是以,孩儿本日所做之事,如果稍有错误,岂不被先人嘲笑?”
李太后说话的时候,落日恰好斜斜地晖映出去,给她身后墙上挂着的那一幅刺绣的观音菩萨像,涂上一层淡红的光晕。
“是的。”张瀚晓得瞒不过,回道,“皇上召见不谷,为的是首辅守制的事。”
论纲常,皇朝以孝治天下,父母大孝若不丁忧守制,岂不是嫡亲沦丧?不守制就是不孝,对父母不孝,对皇上安能尽忠?不忠不孝之人,身膺宅揆之职,安能号令天下,让士林归心?此其一也;其二,论政局,目下北方九边安宁,两广虽时有蟊贼造反,终无大碍。天下田赋充盈,老百姓安居乐业,颠末四年的整治,吏治也很腐败,值此国泰民安之际,张居正有何夺情的来由?
张居正说罢,拿起桌上一份奏章递了过来。李义河接过一看,是山东巡抚杨本庵呈给皇上的一道辩疏。本子中对户科给事中温加礼弹劾他征税不力停止了辩白,并揭穿阳武侯薛汴与衍圣公孔尚贤大肆侵犯地盘藏匿不报的劣迹,建议皇上准予在山东重新清丈地盘。这道本子本是杨本庵按张居正的授意写出,现在已从皇上那边送来内阁拟票。
张瀚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发觉的忧愁。他假装饮茶,把头低了下去。只听得赵用贤抢着问:
“我晓得了,信赖我李义河会办好这件事。”
“啊,”张瀚听出李义河话中含有讽刺之意,抱怨他没有及时前去拜祭。他也不解释,而是宕开话头说道,“首辅这几日在家守制,尽人子孝道,皇上、两宫皇太后也对他安抚有加,君臣之义,令人钦慕。”
“那,翰林院那帮词臣如何措置?”冯保趁机问道。
“为何?”
李义河脱口答道:“唯有你叔大兄,不然,天下百姓,不会称你是铁面宰相。”
“钧儿,此次让张先生夺情,必然会引刮风波,明日让张瀚致仕的旨意传出去,恐怕会言论大哗,你内心头必然要有个筹办。”
思来想去,张瀚决定抗旨。在王锡爵他们到访之前,他就下定了决计,决不带头上书劝张居正夺情。但他不想把这个筹算奉告王锡爵,他不肯和这帮文人搅在一起。他感觉他们煽乎这件事的目标是为了出风头,而他则是为了保护朝廷的纲常和小我的操守。
李义河咂摸张瀚话中的意义,感到有些不对劲,便干脆捅穿了问:
“不谷思虑的恰是此事。”张居正两腮的肌肉有些生硬,看得出贰心中波澜翻滚,“清丈地盘,首要的工具是那些豪强大户,朝廷诸多弊政,皆因这帮人胡作非为而至,但若想减弱他们的特权,搬动他们的好处,谈何轻易。只要那些不避祸,不畏强权,不计千秋功罪的人,方能担负此事。幼滋兄,你说说,本日天下,有谁肯如此行事?”
“这好哇,”李义河镇静地说,“从目下情势而论,朝廷不成一日无张居正。皇上贤明睿智,看到这一点。张大人,你的本子是否已上奏?”
“看过了。”张瀚用心轻描淡写地答复。
“母后,儿为天下慰留张先生,不知千秋万代以后,百姓百姓会如何看我?”
小皇上固然已十五岁,但还不敢伶仃柄政,因之对张居正倚之甚深。他答道:
李太后感觉冯保的话有事理,便问小皇上:“钧儿,你现在离得开张先生吗?”
“屎壳郎拱粪堆,这是不免的事儿,”冯保不伦不类比方了一句,又道,“这几日,东厂报上的访单,都是一些官员们暗中串连的事儿,有些人想在张先生夺情一事上大做文章。”
“我老了,并不想博名于青史。”
“刘台做人确出缺点,但他的《劾张居正疏》所列究竟,也并非都是空穴来风。比如,礼科给事中陈吾德,因为早朝时与同事们谈天,对首辅大人免掉京官过冬所发护耳一事说了几句风凉话,被人告到他那边,他立即把陈吾德贬二级谪出都城,这算不算怀私泄愤擅作威福呢?”
王锡爵闻听此言,惊问道:“冢宰大人何出此言?”
万历五年玄月二十七
冯保眸子子骨碌碌转了一圈,阴阴地说:“大凡朝廷出一点事情,各路神仙都纷繁浮出水面。”
“皇上让不谷上书,建议朝廷让首辅夺情。”
李义河便把上午与张瀚在吏部见面的景象一五一十说了一遍。张居正听罢,顿时就变了脸,嘲笑着说道:
张瀚一愣,他瞟了吴中行一眼,说道:“这类事情,你们为何来找老夫?”
“皇上有何旨意?”
“如此说,王国光也不可。”
“李大人,这牵涉到朝廷纲常,不谷不敢怀私罔上,万望李大人向首辅解释。”
“这必定又是你叔大兄的主张,此举既可惩抑豪强,又可增收国度赋税,乃社稷长治久安的大计。”李义河说着俄然打住话头,皱着眉头说,“只是你若回家守制,这件事必定泡汤。”
“王大人,你的两位部属初生牛犊,依老夫看,他们神态举止不像词臣,倒像是言官。”
“人家都晓得你我的干系,你出面慰留,难以服膺于天下士林。”
“刘台咎由自取,首辅摊上如许一个弟子,实乃大不幸也。”
李太后惊奇地问:“钧儿,你如何会这么想?”
“如果有人肇事,该如何措置呢?”
“幼滋兄,又碰到甚么事儿了?”
“干吗?”赵用贤问。
“天要下雨,娘要嫁人,这是别人管不得的事情,由他去吧。”张居正暴露一脸的轻视,“只是不谷看错了人,竟然信赖他这么多年。”
玄月二十九日通政司发往各大衙门的邸报中,全文登载了张居正的两道疏文。第一道是《谢遣官赐赙疏》,文以下:
“李大人请坐。”张瀚热忱叙座,一边看茶,一边言道,“不谷找李大人来,是有一件事想费事你。”
皇朝官员的丁忧守制轨制,实施两百多年从未曾更易。官员一得到家中讣告,循例都要当即向皇上写本子祈求回家守制三年。皇上也会当即批复,着吏部办好该官员开缺回籍事件。如果皇上不允,则称为夺情,除了战乱,这类事情极少产生。但是,张居正已获得讣告四天,却还没有上本皇上申请守制。本日邸报上刊载的两伸谢疏,也无半点丁忧之意。因而,一些功德的官员便猜详这里头的各种能够。这天上午,翰林院掌院学士王锡爵带着部下吴中行、赵用贤等人仓促赶到位于六部街的吏部衙门,要求见吏部尚书张瀚。吏部尚书列部院大臣之首,称为天官,又称冢宰。因把握诠提拔擢之权,除公事外,平常极少在值房会晤官员,即便是公事,四品以下官员也极难见到他。论级别,吴中行与赵用贤两人均是五品侍读,平常想见他连门都没有。但掌院学士王锡爵亲身前来,张瀚就不得不出面访问了。一来王锡爵是官居三品的词臣魁首,人望极高;二来此人从不登门访客,普通人想请他都请不到,安能将他拒之门外?
“管这些小人物做甚?要惩办,就惩办张瀚。”
“不会,”李太后垂怜地看着儿子,和颜悦色地开释道,“你如果留下一个奸臣,为的是本身的声色犬马,而让他夺情,后代人必定会嘲笑你。但你已说过,你是为了天下百姓而让张先生夺情,这应当是贤明君主的作为。”
王锡爵叹道:“我看张大人言语闪动,似另有隐忧,也不必勉强他。”
“我们是他的弟子,但却进不了他的家门。”吴中行悻悻然答复,眼神里溢出愤懑,接着又补了一句,“现在已被发配到贵州都匀卫的刘台,还不是首辅的弟子!”
一提到刘台这个名字,张瀚立即就感到气不顺了。此人也是隆庆五年的进士,因为机警精干,很得张居正赏识。万历三年,张居正亲身提名,将他从六品刑部主事任上拔擢为四品辽东巡按。三十多岁就成了开府建衙的处所大员,可谓平步青云。第二年秋上,辽东总兵李成梁击溃鞑靼犯边之敌,斩首两百余级,刘台抢着上本报功。按端方,处所巡按不得贪冒军功,向朝廷报捷是总督与巡抚分内之事,刘台这一下犯了忌。他去辽东履任前,张居正曾伶仃访问了他,要他谦虚历练政务,为处所父老做几件实事。此次说话企图较着,就是但愿刘台做出政绩来,以备今后重用。谁知刘台到任后,就自恃有首辅这个大背景,在同僚面前颐指气使,弄得干系严峻。张居正听到一些关于刘台的风言风语,心中已对他这个欺侮抚台的风宪官产生不满,现在又见他违例报功,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便借着这件事情,去信把刘台痛斥一番。谁知刘台是个只听得好话听不得调教的主儿,一收到这封信,他就觉得张居正要惩办他了。偏当时候,连续几期的邸报上都登载有官员因违背驰驿条例而受惩办的动静。更有甚者,是他的江西同亲付应祯御史因上本指责张居正苛政太严而遭到削官为民的处罚。刘台心想:“与其让你不明不白地罢了官,倒不如我先告你怙恩恃宠,把皇被骗傀儡,把百官当仆人。”主张必然,他就写了一封长达数千言的《劾张居正疏》寄往都城。此疏一出,立即颤动都城。张居正读此疏后,不堪骇异激愤满胸,当即给皇上写了一道辩疏,并申请卸去首辅职务。早朝时,张居正俯在丹墀下奏道:“辽东大捷,刘台违制妄奏,法应降谪,臣请旨戒谕,而刘台妄自惊奇,遂无顾忌发奋讦臣。且刘台为臣所取士,二百年来无弟子劾师父老,计惟以离职谢之。”说罢伏地痛哭。小皇上亲下御座把张居正扶起,再三慰留,当廷宣旨将刘台械掠到京,廷杖八十棍后谪戍贵州都匀卫永不叙用。
“没有。”
“你出面不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