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8章 则天（二十七）

两人对望一眼, 此中一人道：“上官承旨在偏殿待罪。”

婉儿昂首看她，很久方道：“若你单是阿曌，不是天子，该有多好。”

低下头，手在婉儿的脸上悄悄擦拭：“贤人说，‘七十而从心所欲’，小时候我读书时总感觉，人到了七十，便可觉得所欲为，可真到了这年纪，才发明‘七十从心所欲’，并不是因年纪大了可觉得所欲为，而是因年纪大了，能做的事早已有限，以是人家不怕你随心去做——归正也做不了甚么了。并且人到了如许年纪，已是随时入土，想做的事，若还不快些去做，谁知最后还来不来得及呢？你们年青人，光阴还长，虽熟读经文注解，恐也一定能体味这些事理，我倒是切身感遭到这事理了，以是偶然你见我做事率性了些，并不是因我全不在乎你，不肯顾及你的表情，不过是因我年纪大了，怕等不及——你明白么？”

宫人悄悄出去，半晌后婉儿便出去，已脱去外套，免了钗环, 才跨过门槛便拜伏在地：“待罪妾上官婉儿拜见陛下。”

她想撑着身子坐起, 手臂酸痛，第一下竟未起来, 宫人们要来搀扶, 被她挥手赶开，两手抓着床柱渐渐坐起, 脚随便点在鞋上，将那拖鞋上毛绒绒的狮子头一踩到底：“婉儿呢？”

婉儿终是止了泪，抬头看她：“你是七十之年，能切身感受这事理。我的阿曌亦是七十之年，我与她日夜相伴，岂感受不到这事理？只是人老是贪婪不敷，得了陇，复又念蜀。有了七娘，便想阿曌。有了阿曌，又想悠长。不能悠长，也想着相互无间。可惜不管是悠长，又或是无间，总无一样是能希冀的。”

她又叹了一声，搂着婉儿的手在这小东西的肩膀上悄悄拍动：“头一次见你时，你也与她差未几，瘦肥大小，看着像是一只手便能提起来。不过你可比她聪明多了。”想起弘文馆前的小小女童，不觉带出些浅笑来：“一转眼三十多年畴昔，那一日弘文馆前那么多人，现在只剩下你我——倒也是缘分。”

婉儿嗯了一声，却不说话，替她捏过手臂，又揉肩膀，她展开眼去看她，小东西恭敬温婉，一如平常，只是与她一样，端倪间都略带了些怠倦，她不知这怠倦因何而来，伸脱手去，指尖在婉儿眉上一描：“如何了？”

作者有话要说：　　恩又被浅笑君猜对了（真不懂有啥好樊篱的）

婉儿抬开端，神采非常安静：“不活力。”

她微微一怔，倒也不觉对劲外, 懒得抬手, 便只将下巴一抬：“叫她过来。”

她将婉儿搂在怀里，半晌都没言语，半晌以后，婉儿自她怀中坐直，将她的手臂从背后绕过来，放在腿上，悄悄揉捏：“累么？”

婉儿眼中又溢出泪水，将头仰得更高，仿佛如许便能将泪水忍归去——实在却不过是流得更快，直接从眼角划过耳迹，滴在她手上，她含笑看着着婉儿，手又替她去擦眼泪：“几年之前，你另有很多大志壮志，哄着我放你去内里，与那些男儿们争出风头。我不承诺，你又悄悄冷静地约了承平，起了这甚么女人社。在外臧否人物、指导江山时，也不见你想起‘无间’这事。如何俄然就琐噜苏碎，后代情长了？”看婉儿直着脖子要辩，笑着伸手点住她嘴：“我不怪你这个。人生活着，父母，后代，兄妹，伉俪，恋人，君臣，朋友…要历经那很多首要的人，那么多交谊，岂是戋戋一人便能全数代替的？且人之来活着间，父母是第一个缘分，次而为兄弟姊妹，稍长些才有朋友，厥火线才有伉俪、恋人，次又有后代，若论先来后到，首重也该是父母，若论来路，则该是后代。恋人虽重，老是众缘之一，原非独专。不要说我，便是你，你虽与我相处，莫非我就能要你丢弃你阿娘，你娘舅、舅母和表兄弟们，另有你那些同道的朋友？——我畴前倒是有如许的设法，可你想想，若我真要你如许做，你能快意？我不肯如许要求你，更不但愿你因了我，而放弃你平日所愿，勉强责备。人之平生，恋人当然很首要，却绝非是独一首要的。于我如此，于你更是如此。”凝睇婉儿，轻笑道：“承诺我，不要因你我之事，而忘了你本身的平生抱负，不管我死之前，或是我死以后。”

婉儿任她将本身的手握着，另一手理了鬓发，垂下头，淡淡道：“陛下只是做了该做的事。”

婉儿顺服地起家，靠坐在她身畔，见她两手还撑在床沿，便爬去床上，将几个枕头抱出来，垫在一侧，扶着她坐着。她便晓得婉儿确是不活力的了，不知为何，竟有些说不出的绝望，手握着婉儿的手，让她与本身肩并肩地靠坐着：“为甚么不活力？”

她苦笑一声，手背在婉儿脸上一擦，蹭去颊上那一行泪水：“若无人时，你只将我当作阿曌就好。”不擦倒罢，擦拭以后，婉儿颊上泪水却更多，她不得不以衣袖替婉儿擦干脸颊，看小东西还在抽泣，干脆将她揽进怀中，任她靠在本身胸前哭着，一手重抚婉儿肩臂，口中如哄幼儿般悄悄道：“不哭不哭。”说上两句，不自发哼起儿时父亲唱过的并州民谣，已畴昔了将近七十年，歌词都已忘怀，音声曲调，却如在耳边。她已有好久未曾回过故里，对那边虽说不上眷恋，却也不免生出些怅惘，哼着哼着，声音就垂垂小了下去，到最后一叹，说的却不是父亲或故里：“承平小时，就常央着我为她唱这些歌。当时她才那么点大，瘦得松针似的一根，四五岁了，我一只手便能将她抱起来。”

她对婉儿招了招手，想让小东西起家过来，婉儿却膝行至前，到床前又拜一遍，她吃力地伸脱手，在婉儿脸上一捏：“生我的气么？”

她有些惊奇，几次打量了一遍这小东西的脸，将她自地上拽起：“真不活力？”

她展开眼睛的时候远还未到入夜的时候, 但是寝殿中未点灯烛，又垂了帘幔、闭了门窗，蓦地望去, 还觉得是入了夜，头一偏，第一件事便是看身边的枕头, 上面没人, 再转头时瞥见两个宫人跪在床前，见她看去, 忙都低头上前：“陛下。”

她摇点头，又点点头，等婉儿揉了一会，将另一条手臂也抬起来，身子更斜下去，两腿伸直，半躺着倒在床上，任婉儿换了一条手臂持续捏，眼睛微闭，过了一会，方道：“阿婉。”

婉儿还是不说话，再换过一侧肩膀，又低着头去替她捶腿，她将腿曲起，避开了婉儿的行动：“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