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酸么?”多铎瞧她辛苦,便在她后腰悄悄揉捏着问。
多尔衮干咳了声,问:“文稿中提及朝廷欲增岁入有缓急之法,缓法如何?急法又有何策?”
听她语带讽刺地切中关键,他眉心微皱,半信半疑地问:“此稿真是你所作?”她才多大,又是女孩儿,便是聪慧过人,也不会整日揣摩这些。
钱昭晓得他最想听甚么,却微微一笑,慢条斯理地说:“缓法么,也分远近,近法两三年内便有效果,远法例无十年之功不成成。”她顿了顿,俄然话锋一转,问道,“王上可知银从何来?”
多尔衮站起又坐归去,看着她除下熏貂大氅,点头含笑道:“还好。急着唤我何事?”实在他也不明白多铎葫芦里卖的甚么药,不过既然能见着她,也不算白跑这一趟。她该有七个多月了,挺着肚子天然不似昔日轻巧,但涓滴无损其天生丽质。两月未见,此时突然相遇,胸中不由暖意盈盈。
多铎还在揣摩远不成及的“亚墨利加”是否真是各处金银,多尔衮却在她话入耳出些蛛丝马迹,问道:“文稿中提及‘银祸’是否与此有关?”
钱昭看着他笑道:“银矿产银没错,但我朝银矿皆不富藏,开矿之利常常不抵为此征役民夫开立官衙之用度。自宋以降,中原之地都是用钱或钞为币。隆庆之前,朝廷禁于官方买卖用金银,市道存银亦未几,然海禁一开,外洋之银蜂涌而入,时人对银如饥似渴。你们约莫有没有看过崇祯年布羽士艾儒略所著的《西方问答》一书,其说西来诸商,与我邦买卖,每岁金银不下百万,其银除其本国开采外,大多来自外洋亚墨利加(注:即美洲),盖其地之矿,广并且腴,计非常土,金银且六七分。”
“是。”苏勒笑应道。封号册文已下,格格比之其他王公之女可有福多了。
格架上数十个剔红漆盒都开了盖儿,排得整整齐齐。钱昭捡起一支金镶翠玉竹枝梅钿,道:“这个太老气了,又不是庆寿,送归去改改模样。”
那金钩颀长,下端攒出四片小花叶包镶着油润的玉石,坠子微晃着,显出几分少女的调皮。钱昭浅笑道:“都雅。”转头又叮咛道,“再做一副如许的,葫芦改成玉兔。”
钱昭道:“这类花腔做帘子帐幔最好,裁制椅搭坐垫也可。”
苏勒笑说:“东珠怕是不大好……”
苏勒解释:“福晋,我们满人祖制一耳三钳,不敢有违。”
“哪枝?”二格格也凑畴昔看,却瞧着中间一对金蟾蜍玛瑙荷叶簪更风趣,笑着说,“嬷嬷你瞧,□□。”
钱昭晓得他没听懂,很有些对牛操琴的不悦,回道:“眼下么,钱既然不能平空变出来,那只要一个字‘借’。”
管事寺人立即应了,让人将那一盒盖上捧出去。
多尔衮与她目光相触,细想了想,也是这个理,若不能站稳脚根,谈何课税。他提壶自斟自饮了一杯,心道,只要扫平中原,田赋便能源源不竭,因此笑道:“如此说来,战事顺利,便不虞财路干枯。”
“是金蟾。”钱昭道,又指着另一边的几盘耳环,说,“格格看看这些,现下如不对劲,重换不迟。”
钱昭喝了口羊奶,又道:“除西洋银外,另有日本每岁舶来白银三百余万两。与西洋互市约莫都经吕宋,近年不知为何买卖几近断绝,若不是东洋另有银货从宁波或月港入口,恐怕闽浙情状会更加凋敝。”
他的警省让她有些许绝望,但转念一想,若多尔衮真那么轻易脑筋发热,恐怕现在底子不能坐在这北都城里。她抿了口水,持续道:“兵荒马乱的,钞关税便不消希冀了,唯有盐课还能有些盼头,两淮、长芦、两浙、河东约可凑齐一百万两,福建、广东、云南总计有十万便不错了。不过,这一样有赖处所平靖。”说完朝他扫眼望去。
“找谁借?”兄弟二人几近异口同声。
“王上问得好。”她笑赞道,“江浙闽广民皆逐利,种棉养蚕比之莳植稻粮得银为多,故而闽浙皆需从外购米。一旦贸易间断,丝棉瓷器销路不畅,价必跌,唯有米粮暴涨,如此一来非论农商皆亏蚀庞大。”她停了停,扶腰今后靠在多铎身上,持续道,“这些临时不提,说回缓法之近策。实在很简朴,明季于海商征纳非常微薄,‘水饷’及番舶抽分微不敷道,只要仿照宋时由市舶司对外洋商船加征商税,每岁约莫能获银两百万两以上。”她说得简朴,实在此计不好掌控。明时不管是往吕宋还是日本,海船多私运,何况满清既无海军也无懂商税之才士,要学宋制恐怕故意有力。这篇策论本来便不是写给清廷,既然他问,就别怪她胡扯。
钱昭挑了挑眉,向耿亮叮咛道:“去把案上匣子取来。”
“两百万”说很多尔衮心头一热,但胶着的战事却立马泼了他一盆冷水,皱眉道:“闽浙两广都不承平,郑胜利还蹲在台湾,近一两年怕是不可。”
多尔衮眉头紧皱,盯着她一言不发。
多尔衮沉吟半晌,说:“明春约莫短二百万两,应是能凑上。不过,如何行事还需从长计议。”望向她问,“可有腹案?”
此言一出,多尔衮心头大震,惊问道:“怎能够是她?”
钱昭错愕,心道本来那稿纸夹入题本中去了,竟被他看到。她在多铎手腕处握了握,看向多尔衮道:“王上所询可为财计?”
多尔衮不明就里,摇了点头,不知她为甚么有此一问。倒是多铎答道:“银天然是采银矿得来。”
二格格抚着耳垂,轻道:“可惜这是单钩的。”
“嗻。”管事寺人便在簿子上记下。
钱昭瞧他神采,心道,他不会觉得一旦不再大肆用兵,就能高枕无忧了吧?若真如此,大明边境广漠富有四海,又怎会耗到油尽灯枯?因而挑眉道:“若天下承平,军费或可减支,但府库开消却只会与日俱增。”
她所说为两人前所未闻,固然话题绕远,也不由听得出神。多尔衮善于军政,于财赋上所知甚少,现在赶鸭子上架,颇觉吃力。故而他虽急于获知敛财之道,也不晓得白银来源与税赋有甚么关联,但听她娓娓道来,也很有些兴趣。
刚说到这里,泰良吃紧忙忙出去传话,钱昭便留下二格格主仆持续验看,本身则仓促赶回主院。不知多铎找她有甚么紧急事,心想多尔衮竟这么快就走了。是以,当她在明间见着他的时候,不由尽是惊奇,福了福道:“摄政王安。”
多铎如坠云雾,干脆一言不发。多尔衮似懂非懂,急于想晓得现时有甚么简朴易行的生财之道,终究按捺不住,问:“长远的今后再做筹算,先说面前如何?”
多尔衮皱着眉头移开视野。他对锱铢必较地“算计”殊无兴趣,力行俭仆也不是他的气势,当即问:“既是痼疾,前明可有良方?”
多铎扶她在炕上坐,笑道:“摄政王看不懂你那篇策文,请教来了。”
钱昭不答反问:“王上究竟想问甚么?最紧急应是凑足军费吧,或许另有整修禁宫需支银钱?”
牧槿奉上一杯温热的白水,钱昭不急着喝,捧在手心,笑道:“用兵,那是王上您的事了。”
她答道:“应抢先问如何个借法才对吧?既然是借天然要还,还得付利钱。本来最简朴的体例,是让户部以朝廷的名义向大商家假贷,商定到期还本付息。但这事之前没做过,怕有李自成‘助饷’的怀疑,只能换个弄法。现在拿得出钱,又不惧生出事端的……”她笑着指了指二人,说,“约莫只要诸位王公了。”
她坐得有些累,换了个姿式,胳膊撑着半靠在炕桌上,道:“依大明例,田赋是朝廷最大的财路。然丁口繁衍而地不加增,岁入三千万石便是极好的年景了。官员俸禄,宗室禄米,水利河工等为朝廷常例,必定逐年递增。每年也定会有分外开支,不管是用兵也好施助也好,都需破钞大笔。别的,天子出巡、补葺行宫园林、筑建陵寝古刹也是必定要办的事。若不想捉襟见肘,一来须好好算计,二来得广开财路。”
钱昭点头,扶着腰坐下,又教唆管事寺人将衣料箱子翻开,一轴轴捧过来看。出自南直隶的各色锦缎纱罗,多用织金,华贵不足灵秀不敷。二格格指着檀褐方胜平棋格子锦料,问:“这能做衣裳?”
多铎摸着下巴问:“这……能行?”
多尔衮一时不明开消递增的结论从何而来,俸禄之类即为定额,如有增加也是量力而行,倒是修陵一事,恐怕已等不到“今后”。
钱昭点头回道:“向来没甚么良方。一条鞭法曾为复兴之望,但弊端实多……若要理顺财赋,户部须逐年编定出入,掌控银价。因银与铜之主产地皆不在我朝,故而发钞才是良方。纸钞简便,易于照顾支用,可惜自古滥发成瘾,朝廷名誉不佳,短时恐怕难行。此后朝廷能够库金为押发钞,且许以钞征税赋,约莫也要十年之功才气有效果。”
钱昭非常受用,眯着眼“嗯”了声,扶着炕桌侧身依了依。
等把稿纸草草浏览一遍,多尔衮命道:“找个笔帖式把这译成满文。”
二格格走畴昔瞧瞧这对摸摸那对,感觉无不精美敬爱,拿起一副金镶白玉葫芦耳环自行戴上,笑着问钱昭:“好欠都雅?”
“福晋,歇一歇吧。”钱昭不能久站,牧槿便叫人搬来椅子。
钱昭却道:“郡主顶戴都用得,耳坠子如何用不得。”
钱昭蹙眉道:“如果耳垂不丰的女人,这可苦了。”
“哦?愿闻其详。”多尔衮摊手做了请势,倒是想听听她有何高见。
多铎见她出去,便迎上去搀扶,握着她手问:“外头冷么?”
多尔衮捧着墨痕未干的文稿,只觉笔墨流利笔迹熟谙,便朝多铎扫眼望去。多铎转头望向窗外,道:“啊,雪停了。”
钱昭道:“用不着。也不长,拿来我抄便是了。”说着让耿亮卢桂甫筹办笔墨,没多大一会儿便成了。
苏勒笑道:“谁说不是呢。”
钱昭迷惑,细看她耳朵,见她右耳上便有三个眼儿,上面的两个都以金钉充塞。
多铎也不说话,转头望着他嘲笑。多尔衮自发被戏耍,心中愤怒万分,但他城府颇深,并不马上发作,强自按捺,看多铎玩甚么花腔。
苏勒望着那琳琅满目标金器,谨慎地抚摩一对金累丝蜂蝶赶菊簪道:“做得可真邃密,瞧这虫儿的须,一碰还会颤巍巍动呢!”
“那便做些细耳钉,嵌红宝东珠,想来也都雅呢。”钱昭摸了摸二格格的耳朵道。
钱昭曾被觉得大字不识,说她笨也不是一次两次,料他不屑同她说话,故而不觉得意地笑道:“当世儒臣约莫都以清贵为要,觉得‘凡治财赋者,则目为剥削’。王上是否无人可用,因此竟于殿试出如许俗气的题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