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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问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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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鄙人受人所托,来送个口信,山中途径崎岖,失了方向,”郑晚庭含笑解释,道:“敢问居士,青檀观安在?”

钟意在内心叹口气,面上不显,上前施礼。

“真是好孩子,”窦太后的手掌干瘪而暖和,拉着她在身侧坐下,顾恤道:“我前阵子病着,也不晓得这事,今早听宫人说,还当是在诓我,叫你祖母入宫一问,才知是真的。”

“虽说道门不由荤腥,但杀生太多,总非功德,”来人缓带轻裘,意气风发,真有些五陵幼年金市东,银鞍白马度东风的意味,他说:“女冠,你的心不诚。”

钟意上一次入宫,还是新春宫宴之际,据现在也不过半年多,倒是时移世易,大不不异了。

钟意说:“她已经死了。”

“太后请怀安居士入宫,”内侍谨慎答道:“应是居士在侧。”

崔氏不放心,临行前特地叮咛过两个随行侍女,叫细心照看。

暮秋时节,自是天高气爽,偶尔出行,也极得趣。

凡俗削发,便是别了尘凡,与死有甚么辨别?

这一世她还没出嫁,更未曾浏览此类,冒然精通医术,反倒惹人生疑,倒不如重新再来,重新研读一回。

“去寻越国公府的女郎,”郑晚庭道:“有人托我给她带句话。”

……

钟意道:“尊驾并非草木,如何晓得草木无情?”

钟意头也没回,反问他:“尊驾莫非食素吗?”

“是,”天子顿了顿,方才道:“母后保重身材,儿子走了。”

他几次三番道歉,确有诚恳,钟意也不难堪,解了帷帽,还了一礼:“有来有往,你我两清了。”

“你也懂事,若非你祖母逼问到头上,怕是不肯说的,”窦太后向一侧的钟老夫人道:“阿朔有两个好儿子,另有如许的女儿,真是天大福分。”

钟老夫人晓得胞姐内心苦,可这类事是没法儿劝的,谁碰上都受不了,唯有长叹一声,寂静不语。

这话说完,未及钟老夫人回话,便有宫人传禀:天子下朝,前来存候了。

“沈复沈幼亭,”他悄悄道:“居士有礼。”

“啊!”郑晚庭大吃一惊:“如何会?!”

“我先去换衣,”钟意定了心,叮咛道:“请来使暂待。”

“秦王殿下昨日过凉州,”内侍道:“再有半月,便可还京了。”

原太子妃出身荥阳郑氏,素有贤名,得以保全,幽居长乐门,与幼女归德县主相伴度日,巢王妃杨氏却被天子收用,归入后宫。

宿世钟意死的时候,太子已经被废,李政入主东宫,她也做了太子妃。

钟意宿世再醮秦王,何皇后也是她的婆母,当时候因太子之位,这对亲兄弟早已势同水火,何皇后对峙立储以嫡长,太子无错,不成轻废,更偏向于皇太子睿,也曾为此怒斥秦王政。

安国公府的老太君得了头风,难耐病痛,沈复同祖母豪情深厚,极其担忧,宿世嫁入安国公府后,她为替他分忧,便开端修习医道。

钟意没那么娇贵,但也不想刻苦,待玉秋取了来,便佩带上了。

“人生苦短,正该信马由缰,行万里路,方才不算孤负,”来人笑道:“困于尺寸之地,好没意义。”

……

秦王李政脾气倔强,勇敢刚毅,诸皇子中最类父亲,也最为天子所钟爱,连给他的封号都是昔年天子为王时曾用的,而太子至性仁孝,淑质惠和,可做仁君,但是天子原就是克意进取之人,面对如许的继任者,总感觉失了几分威仪气度,不太中意。

窦太后与钟老夫人同胞所出,母为北周昭阳长公主,一样得了县主封号,这女官原就是窦太后身边经年的白叟,惯以旧称呼之。

两人正谈笑,却见玉秋自外间入内,轻声道:“居士,太后娘娘召见,马车正在观外等待。”

兵马半生的天子在这场政变中揭示出超乎平常的凌厉手腕,隐太子与巢王身后,诸子十数人无一幸免,尽数被杀,只留下归德与和静二位县主。

钟意资质不俗,又肯下苦工,手里的珍稀医书也多,于此很有见地,如果托成男身,御前太医想也做得,前些光阴的高烧不退,也是借了这份光。

何皇后脾气和顺,极有贤名,后宫前朝,从没人说她好话。

钟意笑道:“荥阳郑氏也是大师,满门芝兰玉树,到了长安,不去万丈尘凡里清闲,如何倒来难堪我一个削发人?”

天子暮年东征西战,军功赫赫,称帝后屡积德政,万民归心,独一被指责的,便是暮年于玄武门起事,杀隐太子建成、巢王元吉,使太上皇退位,退居大安宫。

那人一顿,答道:“草木无情,当然也没故意。”

他旋即领悟过来,再施一礼,苦笑道:“怀安居士,先前是我在理,还请不要戏弄我了。”

对于母亲的各种劝止,李政是不睬会的,欢畅时听几句,不欢畅便扯个由头,拂袖而去,他倒安闲,钟意作为王妃,却不能肆意妄为。

美食不成尽用,猎取过量,反倒不美,她收了杆,正筹办归去,却听不远处马蹄声达达,一向到近前才停下。

钟意领正四品正议大夫衔,品阶原高于她,礼也受得,笑问一句:“尚宫是忙人,此行往那里去?”

青檀观的日子,实在也没有那么难。

“岭南道进了柑桔,陛下叫送些往清宁宫去,”林尚宫表示她瞧身后宫人捧着的箩筐:“那边今秋遭了冰雹,上供未几,陛下本身都没留,大安宫与嘉寿殿占了大头,剩下的与了皇后娘娘。”

钟意自幼爱好诗书,越国公宠嬖幼女,常常帮着网罗,崔氏出嫁时也有陪嫁古籍多少箱,大半都给了她,临行前盘点,她的私藏竟稀有千卷之多,钟意一本也舍不得丢,便全都带过来了。

皇后所出者三,太子睿、秦王政与衡猴子主丽淑。

窦太后合眼,潸然泪下:“若非为归德与和静,我真恨不能马上去了。”

钟意生得一身娇贵,肌肤如雪如缎,一滴水从肩头到手背,都能不破不分,这类矜贵也是难养,晒得久了,当晚就会觉脸颊疼痛。

她自嘲一笑,同林尚宫道别,跟在嬷嬷身后,往嘉寿殿去了。

祖母也在,钟意或多或少松了口气,正待问上几句,便见尚宫林氏带着一行宫人,自西侧回廊过来,远远瞧见她们,含笑停下,向她见礼:“居士安。”

这日是个好气候,钟意在房里呆的闷了,书也读不出来,干脆让人备了钓竿鱼具,往露华山东侧的湖边去。

说是收用,更多倒是摧辱,直到现在杨氏也无封号,同巢王所留侍妾共居一殿,勉强度日。

这都是多年前的旧事,但是于窦太后而言,先丧二子,又失十数亲孙,如许锥心砭骨的伤痛,至死也难健忘。

钟老夫人是天子姨母,德高望重,早有恩旨不必见礼,钟意却不成,起家侍立一侧,垂首静待。

窦太后生有四子二女,现下却只留天子与益阳长公主二人,白发人送黑发人,怎能不伤怀。

窦太后乃是钟老夫人的胞姐,论及辈分,钟意也该叫一声姨祖母,小的时候,她也经常随祖母和母亲一道入宫见驾,只是近年来宫中事情几次,连崔氏都很少入宫,更别说她了。

“既然如此,”钟意问:“来此有何贵干?”

窦太后老了,两鬓斑白,眼角生纹,冷眼瞧着,远比钟老夫人年长。

窦太后神情冷酷,置若罔闻,钟老夫人则目露担忧,握住她手,悄悄唤了句:“阿姐。”

郑晚庭独自失神,钟意却未看他,而是望向随他同业的男人。

过了会儿,天子才问:“撤除姨母,方才是谁在殿内?”

钟意也笑了:“草木莫非没故意,不会痛吗?”

许是到了宫里,又听闻旧人事,竟然想起这些来了。

“安也问了,天子回吧,”窦太后不虞之情溢于言表,冷冷道:“我这儿有客,不便留你。”

“好利口,猎奇思!”来人一时无言,旋即笑了,翻身上马,躬身行了一礼:“荥阳郑晚庭,方才冲犯,居士勿怪。”

那人萧萧肃肃,开朗清举,立在那边不语,便自生一种气度,见钟意看过来,点头示礼。

宫人们将垂帘放下,遮了光芒,影影绰绰的,瞧不见外间如何,天子仿佛风俗如此,隔帘向太后问安。

“如果别人,必会被你问住,但我不会,”那人大笑,声音开朗:“我祖母身材欠佳,自去岁起,我便食素,为她祈福。”

“大病一场以后,脑袋也灵光了,”钟意信口打趣,道:“存亡之际,文经有甚么用?还是医典更靠得住。”

朔风起,秋鱼肥,这时节垂钓,恰是恰到好处,钟意静得下心,对湖坐了大半个时候,木桶便已经半满。

……

“让人将武德殿清算出来,”提起爱子,天子语气较着的舒缓起来:“等青雀归京,便叫他住到那儿去。”

郑晚庭早知越国公府的女郎有京都明珠的佳誉,但是未曾目睹,毕竟难以猜度,待她解下帷帽,却见那女郎做道家打扮,仪容风骚,绮态婵娟,竟看的痴了。

“自此地向西便是,”钟意答了他,又问:“你去找谁?”

何皇后是天子原配嫡妻,同舟共济多年,豪情深厚,极得天子恭敬,后宫固然时有新宠,却从没人能超出中宫。

那人复又笑了:“女冠想学庄子吗?我却不是惠子。”

独一惩罚钟意的一次,还是被李政气得急了,才令她誊写文经,但是不等钟意写完,第二日皇后便遣人至府,消了惩戒。

郑晚庭一怔:“如何?”

天家繁华,却也多不幸人。

她说的是打趣话,玉夏却当了真,细心打量她面色,欣然笑道:“居士气色大好,不输畴前,丧事丧事。”

“哦,”钟意道:“那你大可不必走这一趟了。”

天子半生兵马疆场,半生朝堂风云,已生去意,将军国大事尽数交与新君,退位做了太上皇,而她却没有比及新帝的册封,一杯毒酒,就此离世。

“外边太阳有些晒,居士还是佩上帷帽为好,”玉夏取了钓竿,玉秋则去箱笼中翻找:“若晒伤了,不知要多久才气养返来呢。”

武德殿逼近东宫,相距极近,让秦王住到那儿去,此中意味,不免叫人不安。

“哦,原是她,”天子点头,又问:“青雀现至那边?”

“光阴本长,而忙者自促,六合本宽,而鄙者自隘,风花雪月本闲,而扰攘者自冗。”钟意笑了一声,道:“尊驾,也许不是方寸之地太窄,而是你的心太小。”

钟意笑容微顿,有些讶异:“太后?”

玉夏去煮了茶,端着进了阁房,瞟一眼钟意捧着的《金匮要略》,抿着嘴笑了:“居士先前最喜文经,克日如何看起医书来了?”

出了嘉寿殿,天子不发一语,随行内侍紧随厥后,无一人敢作声。

究竟上,她们统共也就差着两岁。

内侍心头一震,恭声应了:“奴婢服从。”

来人答道:“的确不是。”

……

心中感慨,她面上却也未曾透露,窦太后身边的掌事女官亲身来迎,口中笑道:“县主也在宫中,见了居士,必定欢乐。”

“我听尊驾口音,”钟意将钓线缠起,回身面对来人:“并非长安人氏。”

此处景色虽好,却有些偏僻,加上益阳长公主乃今上胞妹,性又喜静,平日也没甚么香客前来叨扰,起居炊事虽有些清简,却也不至于寒陋。

“也不是甚么大事,”钟意垂首,轻声道:“为此叫您忧心,那才是罪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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