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皇帝
天子曾令太常少卿传授宫人音乐,成果却不尽人意,是以想要见怪太常少卿,王珪以为传授宫人本来就不是太常少卿应做之事,是以惩罚,更是于理分歧,为此规劝。
太史这类的官职序数世袭,太史身后,其弟如同兄长普通,在史乘中写“崔杼弑其君”,随即被杀,再立太史,仍旧不肯改写究竟,复又被杀,崔杼连杀太史兄弟三人,仍旧未能窜改史乘中的记录,最后,这则故事被记入《左转》,传播了下来。
天子回过神来,自往桌案前落座,又问她:“方才所说,是你本身想的?”
“只是虚衔罢了,并无实权,你们怕甚么?”天子摆手,看向魏徵,道:“玄成,大唐连叫一名国士,得侍中虚衔的气度都没有吗?”
正值暮秋,氛围凛冽,弘文馆内炭火燃得不算热,钟意背上却生了汗意,心中也似压了巨石,几近喘不上气来。
半晌,天子直身而坐,以示恭敬,面上亦不复有骄易之意:“此国士之言,朕当以国士待之,刚才失礼,居士包涵。”
“陛下贤德才气远胜隐王,唯独输了一样,便是长幼次序,陛下大德,本朝天然无碍,再过几代,又该如何?”
天子沉默很久,馆内更无人作声,落针可闻,郎官们目露敬佩,连魏徵都面有动容。
天子笑意微顿,侧目看她:“你想说甚么?”
钟意抿紧嘴唇,半晌,方才道:“请陛下恕我大不敬之罪,方才敢说。”
她也聪明,随即便有了应对,说几句今上乃上天之所钟,命定天子的话,过个情面便是,但是还不等她开口,天子却先一步将这体例给掐了。
天子称帝后,怀想当月朔同打天下的文武臣工,便在三清殿中间建了凌烟阁,令阎立本绘制二十四位功臣的等人画像,又命褚遂良题字,经常巡幸,魏徵也在此中,位居第四。
钟意原还不觉如何,现在却有些拘束:“是。”
魏徵见她如此,也觉不幸,躬身一礼,劝道:“居士年青,当年之事又未亲历,如何能有见地……”
魏徵讷讷不能言,随即道:“朝中已经有两位侍中,如何能再立?陛下如此,却将叔玠等人置于何地?”
天子也笑道:“怀安居士确切识见不凡。”
钟意原是领正议大夫衔,现在升了侍中,原该行宴邀客的。
崔杼是春秋期间齐国的大夫,齐庄公与其妻棠姜私通,并将他的帽子赠与其他人,崔杼深觉得耻,结合其他人,政变杀掉了庄公。
天子面上原还带笑,现下却倏然冷了,那目光锋利如刃,仿佛能将人间统统斩除。
玄武门之变时,天子位只亲王,元吉也是亲王,建成倒是太子,国之储君,以臣弑君,礼法上无疑是站不住脚的。
“衅发萧墙,而后祸延四海,”钟定见他如此,心中便有了七分掌控,安闲道:“我恐陛下之忧,不在内乱,而在萧墙以内也。”
但是汗青向出处胜者誊写,春秋笔法,文过饰非,当世无人敢再提,后代人如何言说,摆布天子也听不见了,倒也安闲。
钟意心头一跳:“请陛下示下。”
天子入得门来,先自打趣魏徵几句,才去看钟意,正待说几句赞誉之言,却见那女郎身着道袍,不加脂粉,更见肌骨莹润,好似山川灵秀,竟看的怔住了。
“居士毕竟年青,骤临高位,反而惹人非议,”皇后语气温暖,温声道:“陛下如果故意,不如择日纳之,许以宫中高位,固然菩萨有言,叫居士常伴青灯,然陛下天之子也,若能陪侍,想也无碍。”
皇后为之语滞,面有惭色,半晌,方才道:“是臣妾想错了,陛下勿怪。”
天子眉头一动,有些讶异:“讲。”
但是这一次,天子却没畏缩,叮咛身侧郎官,道:“往门下省走一趟,将居士方才所言,说与叔玠听,再问他意下如何。”
朕也该如同崔杼一样,被记入史乘,万世唾骂吗?
内侍们奉了茶,香气袅袅,天子翻开茶盖,随便拨了两下,又合上了。
王珪毫不让步,直言说:“臣所言并忘我心,陛下是在责备臣的奸佞吗?这是陛下有负于臣,并非臣有负于陛下!”
“玄成,”天子大笑:“你另有甚么话要讲?”
臣弑君,无疑是违背礼法,且会被人唾骂的,而太史在史乘中写“崔杼弑其君”,明显叫崔杼不满,要求改写无果后,崔杼杀掉了太史。
天子半靠在椅背上,这是个很随便的行动,他含笑问:“昔年玄武门之事,居士如何看呢?”
天子置若罔闻,独自看着她,怔怔道:“天生淑质,我见犹怜。”
话一出口,便没法转头,钟意定了心神,不疾不徐道:“嫡长继位,尚且有遴选标准存在,倘若立贤,又该如何择断?诸皇子必将相争,搀扶翅膀,骨肉排挤;朝臣当中,也会有人追求投机,相互内斗。长此以往,朝局不稳,天下动乱,李唐又当如何?”
钟意听他问完,便在内心叫一声苦:谁都晓得天子这位置来之不正,但如果堂而皇之的说出来,戳了天子把柄,也许他一欢畅,就给人在脖子上赐碗大个疤。
“无贵无贱,无长无少,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魏徵起家见礼,安闲笑道:“居士年青,识见却不凡,臣认一回先生,又有何妨?”
天子点头,道:“先前,朕赐居士正议大夫衔,朝中便有人非议,说那是朝堂官职,不该赐赉女流之辈,陛下若要加恩,许尚宫之位便可,朕为此怒斥了他,皇后晓得为甚么吗?”
魏徵原还感觉可惜,听完却蓦地变色,躬身切谏道:“侍中官居三品,秩同宰辅,如何能等闲施加于人?更别说居士超脱方外,不该与朝堂有所牵涉!”
天子垂眸看她,目光庞大,却没言语。
“陛下开未有之先例,倒置纲常,大不吉也,”钟意定了心,一字字道:“我恐李唐江山,他日有骨肉离散,分崩离析之虞也。”
“玄成忠耿之士,并无他意,”天子转向钟意,笑道:“居士不要见怪,行烧尾宴时,务必留个席位与他。”
当天早晨,怀安居士加领侍中衔的圣旨,便书记天下。
落日西下,时候已然不早,钟意赶回青檀观,路上还要些时候,天子倒没久留,叮咛人好生送她归去。
天子沉默很久,终究也没有惩罚太常少卿。
魏徵倏然汗下,低头不语。
魏徵脑海里闪现出天子方才那句“我见犹怜”,再见那女郎眉宇间遁藏陈迹,心中不忍,便出言道:“居士客气,这等才华,怨不得上天垂怜,菩萨入梦。”
“臣原是公心,他们几句话下来,倒叫臣做了小人。”魏徵听得气恼,叹口气道:“臣再无贰言。”
固然今上素行仁政,几次三番戳他肺管子的郑国公也好端端的站在这儿,但钟意实在不敢冒险,去赌一把。
钟意也是惶恐,起家推让,果断道:“我于社稷无功,不过逞口舌之利,万不敢同诸位宰辅并称,请陛下收回成命。”
现下魏徵提起王珪,也是想要借此,撤销掉天子再册侍中的情意。
钟意昂首道:“陛下谬赞,愧不敢当。”
皇后一怔:“请陛下示下。”
“自宫人至尚宫,不分品阶,皆仆婢也,以此加恩,是热诚,而非嘉赏,”天子看着她,缓缓道:“朕既然嘉许钟氏女郎孝行,就要她堂堂正正的受这份赏,领这份情,也叫世人瞥见,朕并非眼盲心愚之君。”
郎官们面面相觑,魏徵在侧,看天子怔然失神,再见钟氏女郎仙颜,眉头微皱,出声唤道:“陛下,陛下?”
传闻,鲤鱼在跃龙门时,会将本身的鱼尾斩去,化为龙尾,借了这个雅名,时下每逢官员升迁、士子落第,广邀来宾,所停止的宴饮,便叫做“烧尾宴”。
天子收了笑意,道:“你也感觉,该叫隐王继位才对吗?”
天子语气中添了几分赞誉:“你倒豁达。”
“《左转》里有个故事,叫崔杼弑其君,”天子低头看她,声音沉而威仪,目光难掩锋芒:“朕这些年听多了虚话套话,也想听些别的,居士感觉,玄武门事情,有甚么不好的处所吗?”
魏徵在侧,亦含笑道:“陛下惯以国士待人,而人皆以国士报之,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君臣勠力同心,大唐如何不兴?”
侍中官名自秦朝始,原为相府传奏,汉朝成为仅次于常侍的天子近臣,而后职位愈发尊崇,到了本朝,几近划一于宰相。
魏徵与内侍总管刑光皆侍立品后,闻言齐齐变色,有些担忧的看钟意一眼,随即垂了眼眸。
面君不成直视,钟意天然看不见他神情,只是这段寂静较着于理分歧,她内心不免起了波澜。
门下省距弘文馆不远,未几时,那郎官便返来了。
“居士,”天子转向钟意,好整以暇道:“朕在等你回话。”
“郑国公一心为公,我安能见怪?”钟意心中惊多于喜,面上倒还不显,含笑道:“只盼届时郑国公赏光。”
“好才学,好识见。”天子含笑看一眼魏徵,道:“先前朕与你正议大夫衔,玄用心有怏怏,追着朕说了三日,才肯勉强作罢,本日听你一番高论,担这职位,绰绰不足。”
天子提起这个典故,明显别有深意,本来就不好答复的题目里,多了一层锋利到无以言表的意味。
言下之意,天然是她奉养神佛,尘凡无缘。
“居士有国士之才,远甚于容色,朕如成心,便应妻之,不该以妃妾之位相辱,”天子道:“此事此后勿要复言,退下吧。”
钟意听得心都乱了,勉强回了句:“陛下谬赞。”
“这有甚么好可惜的?”天子略经思忖,复又笑道:“居士有国士之才,若不能用,反而是朕的不对,先前朕已经赐了正议大夫衔,现在加领侍中,做个女相,却也使得。”
侍中王珪,字叔玠,同魏徵一样,都曾是隐太子建成的属官,因又才调,被天子起用,其奸佞恪肃,勇于直言,并不逊于魏徵。
天子听罢,勃然大怒:“朕视你为亲信,你却因臣属而欺君吗?”
钟意心不足悸,面上不显:“些许肤见,难登风雅之堂,叫陛下与郑国公见笑了。”
“臣往门下省去,恰逢左仆射杜公、中书令房公、侍中王公俱在,”那郎官顿首道:“王公说,陛下有设女婢中的气度,大唐便有包涵此事的气度,再行禁止,反是量小。房杜二公亦如是说。”
钟定见圣驾至,心中不免讶异,转念一想,方才所说也没甚么讹夺,倒也不慌,垂下眼睫,行了一礼。
天子一代雄主,既有定夺,岂会容人违逆,他看眼魏徵,语气轻缓,意似雷霆:“玄成昔年曾是太子洗马,想必很有见地了?”
何皇后漏夜往太极宫去,笑道:“贺陛下新得贤士。”
魏徵心知她是在笑本身爱好说教之事,心中宽裕,一时无言,一侧目,却见天子同几位郎官入内,口中笑道:“昔日都是玄成说教别人,竟也会被人说的哑口无言,当真可贵。”
“可惜居士生得女身,又晚生几十年,”他微有可惜,叹道:“不然,或也入得凌烟阁。”
天子对此心知肚明,看他一眼,复又侧目去看钟意,目光微露兴味:“居士大才,别出机杼,言辞颇富新意,朕倒有另一桩事,想请教一二。”
按制,天子降旨需经过中书、门下二省,但是方才天子遣人去问时,两省长官便点了头,魏徵这个刺头都没有跳出来,天然不会再有停滞。
朕也做了悖逆之事,你感觉有那里不铛铛吗?
“臣妾听闻居士貌美,不输天上婵娟,”皇后落座,笑语道:“陛下生了襄王之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