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廿壹
曾九忍俊不由道:“好罢好罢,甚么时候我手上工夫强似你了,再赢这一局返来。”
如是两日,曾九与他逆流而下,终究出得东海。因船上有老船夫识得门路,舟行不过半日光阴,天光碧海之上远远显出一座树木蓊郁的海岛。世人知是桃花岛,划近泊岸泊船,曾九登陆一眺,只见岛岸上奇石耸峙,花树富强,更远处除几座青青孤峰外,皆隐在一片桃花林中瞧不清楚。
青衫文士拊掌笑道:“看来是愚兄稍胜一筹!如何样,九妹你服了没有?”
曾九瞧了青衫文士一眼,见他听闻“姥姥”二字后,面色如常,涓滴不觉得意,便微微一笑,向药人道:“将露水放下罢,不要上来打搅。”
青衫文士这才“咦”了一声,浣净两手取了一只茶盏把玩,道:“这鹧鸪斑烧得极好,怕比兔毫盏还要宝贵很多。”又笑道,“我瞧倒像是贡品中的佳构了。”
药人纷繁称是,便将竹几上的残碟收起,又捧出一只紫檀锦盒、一坛青瓷瓮,悄悄缩到了船底舱去。又有两人站在船尾撑篙一拨,水波浮动间,画舫便在丹溪上逆流轻飘起来。曾九将细炭拨到茶炉里烧起,笑道:“黄兄文采武功,飘逸不凡,只是不知斗茶的技艺如何?”
那青衫文士在畔笑道:“九妹,岛上只要些聋哑仆人,听不见你喊话的。”
曾九便一一叮咛, 未几时药人自舱中搬出一张黄润如玉的矮竹几,又摆列了两张独榻,二人效仿古道, 并膝跪坐在船头, 又有药人捡了几碟鲜果、干脯摆上几来, 将点茶所用的茶炉、细碳、茶碾、竹筅、长颈紫铜壶等一一架放安妥, 这才退去。
青衣人微感兴趣,便就食经菜道与她扳话起来。曾九只听了三言两语,便发觉此人颇得其中三昧,仿佛我道中人,便也来了谈兴。二人交换烹馔心得,点评世上名菜,说到鼓起处,不免又引经据典,吟诵起化用某一味好菜的诗句来。就此便又将话题转到了诗词歌赋、千古文章上来。
青衫人微微一笑,道:“不晓得你有甚么好茶,竟如许大的口气?”
曾九道:“不瞒你说,我精研毒道十余年,成心与天下豪杰参议胜负,听闻东海桃花岛岛主精通各式杂学,想来也必然雅擅医毒,故而心神驰之,欲出海登门拜访。”思及于此,忽而心想,“桃花岛岛主名叫黄药师,此人也是姓黄,此地又离东海不远,难不成这是巧了?”
曾九微微歪靠在榻缘的曲弧扶手上, 嫣然道:“那是天然。你给我摘了一枝桃花, 只算作上船的扣门礼。要想喝到我的好茶,可不能两手一袖,静等现成儿的。”
青衫文士不由哈哈大笑,道:“妙哉!”
廿壹
曾九盈盈负手道:“以是你来桃花岛的无聊事,也就是回家用饭啦?”
二人又复对饮清茶,此时朝阳吐艳,春花灼灼,江上波光斑斓,倒影如梦,那青衫文士兴趣一发,将腰上洞箫解下,凑唇吹了一支委宛清丽的曲子,萧声伴着莺声燕呖,落花流水,飞上云端枝头。曾九阖睫聆听,未几时檀口轻启,清唱了一阙蝶恋花来应和。曲罢歌罢,青衫文士哈哈大笑,在江上长声清啸,音久不断,道:“快哉,快哉!”
二人相顾一笑, 曾九接过他手中那枝半开的鲜艳桃花, 道了声谢, 又命药人取一只白玉美人斛来斟水养了, 摆到了客舱窗畔矮几上。复又回眸望向那青衫文士,道:“此时有东风晨雾,绿水桃花, 风景甚是怡人,不如我二人就在船头落座,赏景闲话,客人意下如何?”
二人已互通各自姓氏,曾九知他姓黄,见他一口一个曾君,明显不因她为女子而骄易,有不拘礼法、诚恳订交之意,不由柔声笑道:“我行九,没驰名字,黄兄若不嫌弃,称我一声九妹便是了。”又镇静的叹了口气,道,“我刚才不说话只是忽有所感,我观黄兄言行做派,竟好像本身变作了个男人普通,不由感觉欣喜又好笑。”
抢先跨出半步,挥袖轻让,“请随我来!”
自古中国就有言道,以文寄情,以歌颂志。既然谈了诗词歌赋,相互抒发观点,小我的脾气喜恶便能等闲瞧得出来。说着说着,曾九又发觉此人言谈间极其离经叛道,率性妄为,谈及本身过往一二经历,乃至流暴露喜怒不定,睚眦必报的本性来,当下心中愈发古怪欢乐,只觉他实在极投本身脾气,心中竟模糊生出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受。
曾九也嘻嘻一笑,道:“这好东西,天子也用不了那么很多,我替他消受了,有何不成?”
青衫文士仰天一看,悠悠道:“这伎俩手劲本便是斗茶中的大门道,内功是我自个儿勤修苦练的,伎俩招式上的武功么,也是戋戋鄙人自创而成,如何还不算赢了?”
青衫文士闻声浅笑道:“我亦成心往桃花岛去,不如搭你便舟,结伴随行罢。”
曾九越聊越是诧异,她活了近八十个年初,自恃已是影象超群、悟性不凡之辈,如此才得遍览群书,文采斑斓,但这青衫文士不过二十出头年纪,谈笑间逸兴纷飞似天马行空,学问赅博如浩大江海,令人既是佩服,又是赞叹,即使是学富五车的老儒前来与他论道,也当瞿但是喜,瞠目结舌。
青衫文士因胜了一筹,这回亲身点了一盏茶,两手向曾九彬彬奉上,笑道:“请饮此盏。”
青衫文士淡淡一笑,赞道:“建茶青凤髓,的确称得上一句极品好茶。只是好茶须配好盏,如有天目盏相伴,那才尽善尽美。”
曾九笑道:“好!请先看茶。”说着,她素手一伸,先将并列竹几上那只瓷瓮翻开,瓮盖一开,一股暗香气弥散而出,曾九使竹夹自坛内厚箬叶中取出四团茶饼,放在青瓷碟中。只见那茶饼团团翠绿,模印龙凤花腔,放在青瓷碟中,深浅碧色交相辉映,可谓赏心好看之极。
等得半晌,茶顶乌黑泡沫垂垂散去,曾九眼巴巴盯住两人茶碗,末端却见本身这盏先暴露了茶汤本质,不由以手叉腰,长声一叹。
那人一揖罢了, 青碧衣袂不动,人倏而自岸头轻飘飘飞点, 如一羽鸿毛般落在舟头。
青衫文士道:“这主张好极, 正合我意。”
青衫文士哈哈一笑,道:“鄙人正自技痒,你只怕便要输给我了。”又看船行去处,问道,“你此行欲往那边去?”
曾九浅笑道:“我夙来爱好好菜美馔,妄图口腹之欲,又惫懒于不时下厨,便着意挑了厨艺尚可的奴婢来使唤,整治食材时叮咛一二,他们也能明白到几分妙谛,这就省了我很多工夫啦。”
那青衫文士则与她普通无两,竟分不出那个行动更清雅秀妙。船尾药人伸头旁观,只见二人碧衫飘飘,对影江上,壶动、水流、袖飞、茶转,飘飘然好似行云流水,如入画中,其风采清绝之处,几近令人目炫神迷。
二人复又相视,莞然一笑,各自将盏中茶汤倾在江水当中。炉上花露因沸腾过分,烧得老了,便也弃之不消,重新自坛中倒了新冷露水,加热煮沸。
曾九虽思疑身畔这青年文士便是岛主,但仍扬声道:“叁星谷曾九冒昧登岛拜访,盼请黄岛主拨冗赐见!”如此来去三声,岛上浊音回荡,却无人应对。
曾九闻声侧首向他一望,忽而浅笑道:“黄兄如何晓得的这般清楚?”
少顷茶水已足,曾九执壶放落在红泥炉上,又复将茶筅自盏中抬起,轻掷到了盛有净水的浅瓮中。此时舟头茶香四溢,浸民气脾,再看天目盏中,茶汤细沫层层上浮,顷刻间碗面再无水痕,只余一层皎皎新雪。
黄药师长身直立,翩翩笑道:“回家天然无聊,但如有高朋登门,那又分歧了。九妹光临敝岛,实在蓬荜生辉,黄某心胸镇静,喜不自胜。”
曾九从善如流,茶入口中,只觉口感清绵细润,回甘无穷,肺腑中浊气尽除,只余雅香,不由清声曼叹道:“点茶三昧须饶汝,鹧鸪斑中吸春露。黄兄,你这门自创的武功不说对敌如何,单为了这盏茶,也称得上清妙无双啦。”
青衫文士微微一怔,亦展颜笑了起来。得当时,朝日兴旺东升,草叶花瓣上露水垂垂蒸发不见,岸旁几个药人捧着空坛回到船上来,道:“姥姥,露水散得太快,我们只收到一坛。”
青衫文士瞧见这很多物件,各式都有两份, 不由笑道:“中间是要同我斗茶么?”
青衫文士一瞧她神采,便知她已猜中,当即清声一笑,深深揖道:“黄某一时促狭,坦白身份,还望九妹宽恕则个。”
青衫人笑而不语,先举箸夹了一筷子煎雪梨,入口品罢,微赞道:“这干果子炮制得不错,你家仆人调/教有方。”
曾九浅笑道:“再请看茶盏。”又将竹几上那紫檀锦盒翻开,晨光熠熠下,盒中正躺着四只黑瓷金边茶盏,那盏釉泪斑斓,层叠挂珠,仿佛鹧鸪胸前圆润白羽普通滴滴落入盏底。曾九放开手来,微微对劲道,“家中未能保藏天目兔毫盏,这鹧鸪斑的茶盏却也不是凡品了。”
那青衫文士极其灵敏细致,见她含笑沉吟,便问道:“愚兄刚才肤见,不知曾君何故教我?”
二人这便凝神静气,正襟端坐在竹几两旁,各自取茶饼碾作碎末,置于天目盏底。及至紫铜壶中花露水三沸,便不约而同的抬手执壶,手腕微动间,紫铜壶倏而微倾又收,细嘴中沸水恰如白珠溅玉般点在了茶盏中。曾九云袖轻拂,左手已握住竹筅,在茶盏中击拂环转不止,盏中绿尘翻滚,眨眼成膏,她一手执筅碾磨不止,一手重灵如清凤点头,向茶盏中顺次七回,倾壶点茶。
曾九道:“现在露水还未积足,提早说了有甚么意义?我们不如聊点别个?”
曾九怏怏半晌,似笑非笑的斜睨他道:“黄兄可一定是赢在茶艺上罢?你内力深厚,伎俩精奇,这清楚是武功上的短长!”
她循环转世两遭,为做天下第一多在江湖厮混,江湖上鱼龙稠浊,投她脾气的人常常不敷才调斐然,才调斐然的又少能投她脾气,是以少有能如此畅谈欢笑的时候。小向算是她这么久以来碰到的第一个,这个青衫文士则是第二个。
曾九心觉对劲,正见劈面而坐的青衫文士也已点茶胜利,盏中茶面盈盈洁白,与她普通无二。两人互瞧了眼相互盏中景象,又抬眼四目相视,便都悄悄一笑,道:“如此便瞧谁的茶先露水光罢。”
曾九不动声色,嫣然道:“求之不得。不知尊兄去桃花岛做甚么?”
青衫文士道:“启事无趣的很,到时你便晓得了。眼下么,先就教九妹的斗茶本领。”
二人愈谈愈是投入,时而辩论语吐如连珠飞缀,时而缓叹声似桐琴夜鸣,说到畅怀处,又拊掌大笑,清声逸散春江之上,与缥缈白雾环绕共舞。